第17章 读《史记》三题1

三句话的追求

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有三句话,特别引人注目。它点明了他写《史记》的目的:“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可以说,这是司马迁“隐忍苟活”的精神支柱,换句话说,也是司马迁写《史记》的最大追求。

细品《史记》,我以为司马迁是实现了他的追求的。

“究天人之际”。可以说是司马迁的第一个追求。究,是探究,是研究。简单点说,司马迁是要通过实录“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他所处的汉武帝时代)”的三千年历史,探究天与人的关系。这个天,我理解,应该是指“大自然”。从《史记》的字里行间,我发现司马迁的“天人观”,用现代哲学语言表述,叫“宇宙观”,是主张天人合一的。他在《天官书》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天官书》开门见山说,天分五个区域,称为五宫。五宫里的星,住着天帝、三公、皇子、正妃、藩臣。接着,他说,天有日月之分,地有阴阳之别;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有列宿,地有州域。日、月、星,是大地阴阳精气的反映,因而圣人能够综合天地的物象,来分析人间发生的祸福。比如,吕后作乱时,有日食,白天见不到太阳。吴楚七国造反,有慧星长达数丈。读了司马迁记载的这些天人感应的史实,说心里话,我是不相信的。纵然确有“天上日月星辰有什么变化,人间就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历史真实,那也只是巧合罢了。但理智告诉我,决不能以现代科学的眼光苛求司马迁和他所处的时代。相反,天上这些日月星辰的变化,恰恰是制约统治者的一种力量。所以司马迁告诫人们说:当政者看到日变应修德义,月变应省刑罚,量变应结人和。

但司马迁又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天上日月星辰的变化对帝王兴衰国事变化有着对应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对天道表示强烈的质疑。他在《伯夷列传》中几乎是用悲怆的语气叙述的: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穅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趾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盗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何德哉?”

他对善良的伯夷、颜回等人同杀人如麻的盗趾受到天道不公的诸类现象,“余甚惑焉,傥所谓大道,是邪非邪?”而这种既肯定又否定天道的记录,也正是司马迁“究天人之际”的良苦用心!

“通古今之变”,是司马迁的又一追求。所谓“通古今之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弄通自古至今的变化规律。那么,它是如何揭示这个规律的呢?看起来,它简直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它记录了政治、经济、军事、天文、河流、历法、音乐、医疗等,内容是那么博杂。然而,它通过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洋洋洒洒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以众多的人物和史事,记述了三千年历史发展的态势,揭示了历史变化的原因。从手法上来看,也正如他在《报任少卿书》所说:“网络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意思是说,他收集记载了散失于天下的旧说遗闻,考证其中的事件,推究历史上成败、兴衰的道理。所以,当我们在读本纪、世家、列传的时候,不仅能看到他们的兴起,也能看到他们的结局,能够清晰地洞察他们历史的全过程。他的结论,正如他在《平准书》中说的具有深刻哲理的话,也可以说是司马迁对历史规律的总结,即“物盛而衰,固其变也”。我理解,综观全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这句话,可以作为观察全书的一个纲。如果抓住了这个纲,你就会发现,司马迁不仅是写人物也好,还是写朝代也罢,他无一不是渗透着这个历史规律。难道不是吗?想一想秦始皇、李斯、项羽、韩信等众叱咤风云英雄豪杰的发迹与死亡的命运,看一看战国六雄、以及秦王朝的兴衰命运,你就不得不感叹“物盛而衰”的规律,是多么的深刻!

“成一家之言”,可以说是司马迁的第三大追求。读《史记》的时候,我特别喜欢“太史公曰”。如果仔细分类,“太史公曰”可分两大类:一类是补写司马迁自己的实地见闻,与文中写到的人和事相互印证,以增强文章的感染力。如:

“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余读孔子书,想见其人。适鲁,观仲尼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只回留之不能去云(《孔子世家》)。”

另一类是直抒胸臆,发表自己的言说。如: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已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淮阴侯列传。》)

这些评点,应该说是比较鲜明地表达了司马迁个人的一家之言。然而仅仅这样理解,未免失之于肤浅。从本质上说,司马迁作《史记》,他是以一位历史学家的身份,来评判三千年来的历史大势和历史人物的,让史家独树一帜的成为一家之言,与历朝历代的政治家、思想家的评点历史有所区别。这是司马迁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事实上,司马迁写了那么多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无一不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一位历史学家独具的眼光和创新勇气。他的一家之言,不仅震惊当代,也深深影响后世!

其实,如果细品司马迁《太史公自序》关于其父的临终遗言,你就会发现司马迁另一个石破天惊的追求。他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从字面上看,司马迁说,父亲有话:周公死后五百年而孔子出生,孔子死后至今又五百年了,到了接续清明盛世,纠正《周易》的解释,续作《春秋》,根据《诗》《书》《礼》《乐》衡量一切的时候了。这番话的意思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我怎敢谦让呢?其实,司马迁岂只是完成父亲遗愿这么简单!他是要做孔子那样伟大的人物。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如今正是孔子卒后的又一个五百年了,我司马迁不正赶上了这个时代了吗?!孔子在世时,犹如丧家之犬。死后这五百年间,情形就非同日而语了。特别是到了汉武帝时代,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儒学如同日月。当是时,司马迁却自比孔子,那是何等的心高气傲?!值得庆幸的是,自司马迁死后又有二千多年了,就司马迁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影响和贡献而言,他不愧为自孔子卒后五百年来的又一伟人。他终于以“隐忍苟活”、发愤著书的壮举,实现了他震惊世人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