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读曾巩作品记

活中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在某种场合遇到了一个人,双方并没有说话,只是不经意地瞄了对方一眼,谈不上好感,也说不上恶意。突然有一天再次相遇,因一件事或几件事,看到了对方的心,立刻喜欢上了。对曾巩,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说起唐宋八大家,很长时间,我只知道韩柳欧苏,后四位就不甚了了。尤其是曾巩,连名字也说不上来。近读《宋史·曾巩》和他的作品,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准确点说,是佩服。

先说第一件事,就是他的为人。他的为人像谁呢?像一位仁慈的大哥。宋仁宗至和元年,也就是公元1054年,曾巩有一篇自传体的散文叫《学舍记》,披露了自己的身世,很是感人。他自幼丧母,后来父亲在县令上被人诬告,贬谪还乡。曾氏一家失去了生活依靠。这副生活的重担就压在曾巩身上。父亲去世后,是他侍奉继母,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说“抚育”还有点抽象,具体点说,弟妹们读书、出仕、婚嫁、人情世故、社会应酬,全是曾巩一人担当。这其中的甘苦,可想而知。

孔子弟子有若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通俗点说,做个好人,要从根本上做起,“孝悌”就是做人的根本。按照孔孟的观点,一个懂得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人,才有可能做一位好官。而曾巩便是如此。这也是我喜欢曾巩的又一个原因。曾巩任地方官十几年,办过不少的好事。越州(绍兴)救灾,黄河抗洪、江西治疫、福州降匪的事就不必一一说了,仅说他任齐州(今山东济南)知州根治邪恶、急惩盗贼一事,就足见这位为民作主之官的真性情。当时有个叫曲堤的地方,有个姓周的富豪,称霸乡里。他的儿子周高横行骄纵,杀害良民,侮辱妇女,无恶不作,但州县官吏却不敢追究。曾巩一上任,就命人将其捕获,处以极刑。章丘这个地方,有盗贼三十一人。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伙,号称“霸王社”。曾巩毫不手软,一方面派人跟踪捉拿,另一方面组建乡民保安队伍,联合巡逻。不久,这个地方可以夜不闭户了。古人云:武能安邦,文能治国。什么叫文能治国?曾巩给了我立体的鲜活的解读。

再该说说曾巩的文才了。

严格来说,唐宋八大家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和绝活。曾巩也不例外。那么,曾巩的绝活是什么呢?

同其他几大家一样,曾巩的“论”如《唐论》,“记”如《越州赵公救灾记》、《墨池记》、“传”如《书魏郑公传》,“书”如《寄欧阳舍人书》、《谢杜相公书》、《与孙司封书》等,大都文以载道,因事而发,有很强的现实感。这里,我不想说《越州赵公救灾记》的那种娓娓道来,丝丝如扣的绵绵情韵;也不想评点《墨池记》的那种不粘着于事实本身,舒卷自如议论风生的老到手段,我只想说说《唐论》给我的震撼了。

《唐论》,一言以蔽之:就是对唐太宗是非得失的评论。曾巩以儒家公认的唐尧、虞舜、夏禹所建立清明社会的传统标准,对唐太宗的得失进行了评价。说实话,对人的评价,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立场不同,标准各异,同是一个人,评价自然不同。曾巩对唐太宗的评价,究竟对否,我们先不管他。妙的是曾巩在论及唐太宗等历史人物以后,提出了一个人所未及的观点,简直是石破天惊。且看下面这段文字:

“由唐、虞之治,五百年而有汤之治;由汤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文、武之治;由文、武之治,千有余年而始有太宗为君。”

这是曾巩的总结,也是曾巩纡徐行文的特点,先设前提,慢慢铺垫,步步为营:

“是则人生于文、武之前者,率五百年而一遇治世;生于文、武之后者,千有余年而未遇极治之世也。非独民之生于是时者之不幸也。……生于文、武之后,虽孔子之圣、孟轲之贤而不遇,虽太宗之为君,而未可以必得志于其时也。中亦士民之生于是时者之不幸也! ”

简单点说,从尧、舜、禹至唐太宗的历史来看,五百年才有一次清明政治。周文王、周武王之后一千年,又才有唐太宗的清明政治。那么,没有赶上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唐太宗时代的几百年,上千年的读书人和老百姓,是多么的不幸啊!若是在不遇清明世界的年代,即使有孔孟之圣,也难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对照曾巩的观点,我们不妨从唐宋元明清直至1949年以来的历史予以比较,难道没有茅塞顿开之感吗?

然而,更显曾巩本色的还是他的书文序。

曾巩一生写了四十多篇序。宋代书序三大家中,欧阳修以诗文序见长,王安石以经义序著称,而曾巩则以其目录序而受到世人推崇。这也许是与曾巩参加编校馆阁书籍的生活有关,他对历史图书存佚及学术源流多有论述。我们还是看看他的目录序吧:

《列女传目录序》,是被清代桐城派首领方苞盛称的序文。方苞说:“南丰(曾巩,字子固,南丰县人,故称南丰先生)之序,长于道古,故序古文尤佳,目录序尤胜。”《列女传》的编著者为刘向。刘向是西汉末年的经学家,目录学家。要为这样一位学问渊博、对目录学深有研究的学者《列女传》目录作序,辨别其真伪,勘校其正误,确乎难事。可曾巩却迎难而上,他查阅《汉书、《隋书》、《崇文总目》、《唐志》等书关于《列女传》的篇目,细心辩识,对刘向的《列女传》的长处和短处,作出了精准的评判。接着,曾巩笔锋一转,指出刘向著《列女传》的目的,意在警戒皇帝,表达了重视自我修养,家庭后妃对政治影响作用的列女观。哪怕是翔实的考据文字,他是时刻不忘传道的。

还有《礼阁新仪目录序》,也是由《礼阁新仪》这本书的校正过程说开去,重点是论证“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的道理,说明时代变了,礼仪也要与时俱进。由此可见,恪守儒家之道的曾巩,并不是读死书的迂夫子。

《战国策目录序》的写作手法,与《礼阁新仪目录序》相似,它先是以极为简洁的语言交待校勘《战国策》的经过,然后对编著者刘向为战国策士们谋诈之行辩护的“不得不然”说 ,予以了摆事实讲道理的批评。同是载道,前者是立论,后者则是驳论了。

清人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里说:“目录之序,子固独优。”独优在哪里?依愚之见,曾巩最独特的地方就是运用烂熟于胸的历史知识,提出了深刻的学术见解,加之配以平实的语言和纡徐的行文风格,使得他的文章引人入胜。《南齐书目录序》便是如此。《南齐书》既然是史书,曾巩就阐述了史书的社会功能,一位优秀的史家应具备的素质以及对司马迁以降的历代史家予以了评价。说白了,这是一篇曾巩如何写作史书的宣言!使得原本容易枯燥的考据文字,却兴味盎然了。

也许是受曾巩作品的影响,读着曾巩的文字,我就忍不住想考据曾巩作品魅力的秘密。古语说得好,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读了几遍曾巩,还是他的作品解了秘。他在《寄欧阳舍人书》中说:文章要公正而又真实,如果不是极富道德修养和擅长文辞的人,是不能做到的。没有道德修养,就不可能明辨是非;缺乏锦绣文字,作品就不能得以流传,“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

这就是我所喜欢的曾巩。

2007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