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读苏洵作品记

苏轼和苏辙之父苏洵,我是充满敬意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当中学教员时,曾给学生讲授过苏洵的《六国论》。该文以一个“赂”字,揭示出韩、赵、魏、楚、燕、齐等六国破灭的原因。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才知道古人作文“一字立骨法”的魅力。今要说的,是读苏洵《送石昌言北使引》时引出的话题:苏洵果真晚学无师么?

石昌言,是苏洵的忘年交。石昌言考进士时,苏洵还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幼童。几十年过去了,苏洵长大,名满天下。石昌言出使契丹,苏洵便写下《送石昌言北使引》这篇序。他在序中写道:“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意思是说,他读书很晚,没有老师,虽然天天作文,但内心感到惭愧。于是,“晚学无师”,叫我一阵好想。

什么叫“晚学”呢?读了《宋史》和苏洵的《上欧阳内翰书》,我才明白,晚学就是指年龄大了才开始读书。《宋史·苏洵》记载:说苏洵“年二十七始发愤为学”。而苏洵在给欧阳修的信中则说:“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一说二十七,一说二十五,究竟谁对?这不重要,总之,是够晚的了。我们知道,古人读书是特别讲究童子功的,即四岁之后,就要开始学声律,作对子。可苏洵二十七了,按苏洵自述的说法二十五岁,才开始发愤读书,确实很晚。可见,苏询晚学属实,但他说没有老师,我不敢苟同。

我要说的是,苏洵的老师,多则上百,少则有六。如果硬要说出绝对数来,我以为不少于三。

第一位老师就是书本,即“书本为吾师”。这个秘密其实还是苏洵自己坦露的。他在给欧阳修的信中说,他二十五岁了,才开始知道读书。取古人的文章读后,才反思到自己的不足。从此烧掉过去所作的几百篇文章,取《论语》、《孟子》、《韩子》文章以及其他圣贤的文章,沉静地端正坐着整天读它。这一读,就是七八年!所以《宋史》说苏洵:“悉焚常所为文,闭户益读书,遂通《六经》、百家之说,下笔顷刻数千言。”这就是说,《六经》的作者便是苏洵的老师,何况还有百家之说的诸子,不都是苏询的老师吗?我当过老师,知道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这一点,从苏洵的文风就可以知道他的老师,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了。

如《几策》有《审势》、《审敌》两篇:《审势》在于知己,《审敌》在于知彼。说白了,这些兵家之论,不仅内容取自《孙子》,就连文风,与孙子何其相似!毫无疑问,这位老师就是孙子。

如苏洵写的《六经论》有《易论》,讲易的神秘;《礼论》讲礼的起源,《乐论》提倡德音,《诗论》主张用诗来补救礼的穷困,《书论》说明风俗变化的根源,《春秋论》探讨赏罚的是与非。实事求是的说,这些文章的立论,并不一定完全正确,但其文风和言论的口吻,不难看出孔子、孟子、荀子、司马迁、班固这些老师的影子。

第二位老师就是同代作家。苏洵文章写得好,不仅学古人的,也学当今同代的。同代作家有哪些,史书尚无记载,我不敢妄下结论,但可以肯定的说,欧阳修绝对是他的老师。

还是以他的名篇《上欧阳内翰书》为例。他说:“执事(欧阳修官名)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这就是说,苏洵对欧阳修的文章是反复学习和精心研究过的,否则,他对欧阳之文的理解之深,凭什么超过别人呢?果然,他将孟子、韩愈与欧阳修之文比较之后,说:“执事之文,纡馀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极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为一家之文也。”还说:欧阳子的文章,赞美别人并不是为了取悦于人,并说“洵亦不为也”。好个“亦不为也”。这就等于说,老师怎么写,我学生就怎么学。老师不提倡的,学生当然也是摒弃的。

还有一例,可以充分证明苏洵是学“欧风”的。欧阳修有一篇短小精悍的文章《养鱼记》,记叙了作者开挖池塘而养鱼的过程,影射小人得志,贤臣被黜退的黑暗政治,行文活泼有趣,立意深远。苏洵有一篇《木假山记》,行文风格,与欧文颇是相似。该文写木假山有三峰,实是以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自喻,表达他们在仕途上历尽磨难之后的独立人格和生活态度,很是感人。欧文与苏文两相比较,无论是文章起兴,还是比喻和立意,是多么的相同!

因崇拜而研究,因研究而模仿。所以我有把握地说,同代作家欧阳修,不仅是儿子苏轼苏辙的老师,也是老子苏洵的老师。

第三位老师便是北宋的社会生活,即“生活是吾师”。苏洵在《仲兄字文甫说》中,有一个著名的观点,精辟地阐述了生活与写作的关系。他说,风好比生活,水好比思想感情。人在生活中受到刺激,于是就有了思想感情,这就是所谓的“风水相遇”。应该说,苏洵的比喻,是新鲜的,也是深刻的。

循着苏洵的思维方式,我不妨说,苏洵读诸子百家之书是“风”,北宋社会生活是“水”,这两者相遇,便有了苏洵的美文。换句话说,仅有书本这位老师还不能写出文章来。书本老师只是告诉了历史知识、历史哲学、作文的技巧,但仅有此,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有生活这位老师的熏陶与启迪,使得苏洵“不得已而言出”,这才有了天下最美好的文章了。

如苏洵《权书》十篇,其《心术》是讲“为将之道”,《法制》讲以法治军;《强弱》讲军队的强弱;《攻守》讲战争的攻守;《明间》讲如何使用间谍;《孙武》、《子贡》、《项籍》、《高祖》等文章,无不是说古道今。说古只是手段,联系宋朝现实,进谏各种政策才是目的。

不必赘言了,没有北宋现实生活这位老师的教导,就没有苏洵纵横家般的文字。

从以上观之,我就可以得出并无多少新鲜的结论:苏洵晚学是事实,但“晚学无师”一说,显然是站不住脚的。也许,没有一位私塾先生手把手教,这可能是事实,但不读书、不联系现实思考问题,就能写出天下之至文来,也就是说,无师教诲便成大器。我敢说,这样的例子,不仅中国没有,就连全世界,也不会有。

一个人的潜力是很难估量的,苏洵二十七岁发愤读书,此后笔耕不辍,终成大家。这对年纪大了才知事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光辉的范例。显然,这是另一篇文章才说得清的话题。好了,就此打住。

2007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