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读王安石作品记

对政治家,人们常常颇有微词。有的说,政治家喜欢说假话,不说假话就办不成大事;有的说,政治家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我不同意这些说法。

凡事总得讲道理,讲道理总得有证据。如果说政治家中有说假话的,政治家中有心狠手辣的,这我赞成。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一杆子打一船人,这与真理必定会大相径庭。再说,即便是有证据表明政治家心狠手辣,也要慎思之,明辨之。也就是说,要看他在什么场合下心狠,什么条件下手辣。否则,对他评价就不够公平。最近读王安石作品,就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

理学家朱熹评论王安石说:“急切地以财利兵革为首要事务,推举任用凶恶奸邪之人,排挤贬斥忠诚耿直之人,急躁强横凶暴,使天下的人,喧扰不宁失去乐于生活之心。最终导致群奸相继祸害,流毒四海,以至于崇宁、宣和时期,祸乱达到极点”。我以为,朱熹的话就值得思量。

应该承认,若以成败论英雄,王安石确实是一位失败的改革家;若以改革说豪杰,王安石无疑是一位铁血宰相。北宋熙宁二年,宋神宗力排众议,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副宰相)。他一上任,就改革弊政,实施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市易法、方田法、保甲法等新法。可惜,王安石生不逢时。他的改革遭遇守旧派的反对,加之贪官污吏实施新法时为己谋利,使新法变味走样,原本富国强民的改革,变成了与民争利的盘剥,以致于民怨沸腾。为了改革,王安石可以说是得罪了天下人:同事翻脸,朋友反目,恩人成了仇人。据《宋史·王安石》记载,吕公著、韩维(朝廷重臣),是王安石凭借他们树立自己声誉的人;欧阳修、文彦博(曾任宰相),是推荐王安石当官的人;富弼、韩琦(朝廷重臣),是曾用王安石为侍从的人;司马光、范镇,是与王安石友情甚厚的人,王安石都不遗余力地加以排斥。如何排斥?有史为证:司马光是王安石的好友,三次写信历数新法弊端,但王安石固执已见,以一篇《答司马谏议书》奋力反驳,使得司马光有口莫辨。欧阳修,可以说是王安石的知己。王安石年少的时候,文章写得特别好,朋友曾巩就把文章送给欧阳修看,欧阳修为他传播美誉。王安石考中进士后,欧阳修又推荐他任谏官。可是后来,欧阳修不满王安石的变法,请求退休,王安石不顾他人的挽留,竟说:“欧阳修依附韩琦,这样的人,在一郡就败坏一郡,在朝廷就败坏朝廷,留下他有什么用呢?”如此言论,说王安石是铁血宰相,一点儿也不为过。

然而,世界上的事物是复杂的。说王安石是失败的改革家,历史已作定论,我们不去管他;说王安石是铁血宰相,就说他毫无人性。这就要商榷了。我特别欣赏曾子的一句话:我们喜爱某人的同时,要能认识到他的不足;我们厌恶某人的同时,也要能了解他的长处。我以为,对铁血宰相王安石就要作如是观。试想想,王安石的改革触犯了方方面面的个人利益,他不使出铁腕手段,行吗?况且,就是这位铁血宰相,也是有难得的柔情的。

还是以欧阳修为例吧。欧阳修去世后,公元1072年,王安石仍然在宰相的位置上,他写了一篇著名的悼念文章《祭欧阳文忠公文》。该文先是从质、文、辞、韵等方面称赞欧阳修的文章:“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接着盛赞欧阳修的品德和功绩,说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最后写自己如何地倾心怀念,深叹自己今后将无处请益,无所依归。此文没有《伤仲永》的那种警醒,没有《游褒禅山记》的那种不屈不挠,没有《上皇帝万言书》的那种居高临下,《答司马谏议书》的那种凌厉强悍,而是一反铁血宰相的刚愎自用,纡徐婉曲,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我相信,王安石不说假话。这个在皇帝面前也敢于坚持自己“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可守”观点的人,也许是知天命之年了,也许是欧阳修的为人所至,这位铁血宰相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柔情了一回。

2006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