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高处的历史1
高山,平地,峡谷,河流……利川的地形地貌就是由这样一些基本元素构成。然而,随着我对那片土地了解的不断加深,关注的目光便不再仅仅限于那些有形的东西,而是开始透过眼前的自然景物和文化遗存,审读背面肉眼看不见的历史。
人们对一个地方的了解和理解,历史总是不可或缺的内容。今天我们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历史的延续,都是从时间的深处演进而来的。
利川是一方历史厚重的土地。行走在利川的大地之上,看条条河流从远处流来,又朝未来流去,浩浩****,奔流不息;听阵阵山风从身后刮来,又朝前方掠去,急缓不定,张弛无常。我的心却乘着那河流上的一叶小舟,溯流而上,逆风而动,一桨桨划进时间的深处,在那里,我分明听到了阵阵历史的涛声。
第一节 高处的历史
巨大的自然神力,将利川的地形打造得独具特色。条条河流将原本平缓的地势切割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托举着一座座形势险要的台地,一代又一代土家人在那一座座形势险要的台地上,刻下一串串深深的印记,因为人类活动和人类文明的介入,那些自然意义上的台地便不再纯粹,于是被人们称作“寨子”。
利川叫“寨”的地方很多。每座寨子都是一部厚重的史书,每一部厚重的史书都充满**,让我不得不去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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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利川的寨子,当首推鱼木寨。
鱼木寨位于谋道镇境内,在利川和万州的边界上,也是湖北省与重庆市的边界上。
鱼木寨是谋道镇的一个自然村落,方圆20平方公里。据传,鱼木寨历史上曾叫成家寨,大概是寨上成姓人居多的缘故吧。之后谭姓人又成了寨子的主宰。这种变更的结果让我对其过程浮想联翩。在一句话都可能引发一场土司之间战争的动**年月,一座寨子主宰力量的嬗替,平稳过渡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那之间一定经历过什么不同寻常的变故,最大的可能就是战争,何况那是一座物产富饶、地势独特的寨子,何况之后有过的一场战争也有力地支持了我的这一揣测。现在已没人能说清那场战争发生的确切时间,现有关于那场战争传说的文字记载,也只是笼统地说是发生在土司时期。那时候,各地大大小小的土司,占山为王,据险称霸,为争夺地盘,扩大势力,战争连年,烽烟不息。我说的那场战争,就是两个土司之间为争夺地盘而起的,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比如个人恩怨,比如家族矛盾,语蔫不详,只留下一个让我们猜测揣度的疑问。
那场战争的两个主角,一个是鱼木寨上的谭土司,另一个是寨外的马土司。据说是因为马土司对鱼木寨觊觎已久,意欲得之,思来想去,除了武力相向,别无他法。于是,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发兵攻打鱼木寨。面对兵临寨下的局势,谭土司却毫不慌张,只派人把守住进出两道关口,以逸待劳,据险固守,寨内的生产生活秩序依然井然。马土司屡攻不下,便决定采取围而不攻的战术,以期使谭土司弹尽粮绝,不攻自降。当谭土司识得马土司的用意,便令人从寨上抛下活鱼“慰劳”围寨兵丁。被戏的马土司见此情形,只能望鱼兴叹:“吾克此寨,如缘木求鱼也!” 遂引兵自退。鱼木寨由此得名。
鱼木寨处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台地之上,四周全是悬崖峭壁,以峡谷深涧跟周围分隔开来,独成一体。整座寨子只有上下两道寨门可供出入。因为地势险要,地处偏远,那座土家古寨虽饱经沧桑,却至今保存完好。1995年被确定为湖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被公布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历史在自然交替中一页页地翻过去,也在我的脑海里一页页地翻过去。直到2004年9月,作为人类漫长历史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我才终于有机会去到那沉淀着厚重历史的鱼木寨。省作家协会在利川举办笔会,作家们要去鱼木寨采风,我也有幸跟叶梅、谢克强、邓一光、董宏猷、胡玉萍、刘恪、何葆国、汪静玉、今声等一批来自省内外的作家、诗人、编辑们一同踏上鱼木寨的土地,去身临其境地感受鱼木寨的神奇与神秘,鱼木寨那厚重的历史底蕴、丰富的文化遗存和美丽的自然风光,使我的心灵深受震撼,我的思想和记忆在寨子里游**徘徊,流连不去。
一条宽不过两米的石脊,便是鱼木寨跟外界的通道。沿着石脊上一条狭窄的小路来到鱼木寨入口处,迎面是一座古老雄伟的寨楼。寨楼由当地盛产的绿豆砂石打制成的块石砌成,从正前方看,形似碉楼,上有一排方形洞眼,战乱时用以观察形势,架设枪炮。下面是一方寨门,门框由沉重的条石合成,两块厚重的木质门扇嵌套在坚实的门框之间,白天打开,供人们出入;夜来关合,保一寨安宁。
2006年夏天,我陪同一批摄影家去到鱼木寨。进寨门时,当地群众按照土家人的传统习俗,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当我们一行来到寨门前时,由一土家男子吹奏出三声悠长的牛角号声,给寨子里的人们报信。接着,身着土家传统服装的“寨主”拖长声调,高喊“开门迎客”,大门随之徐徐打开,立于门道一侧的乐师们吹起欢快的唢呐,敲起欢快的锣鼓,鼓乐声中,一位土家妇女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连同对客人的热情与尊重,送到加拿大著名摄影家斯克皮先生面前,斯克皮先生在翻译的提示下,不太熟练地握住筷子,欢欢喜喜地连吃了三个,摄影家们抓住机会,将那难得一见的土家传统风俗记录下来。
穿过寨门,进到寨子里面去,才发现整座寨子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沿着石板铺成的乡间小道一路走去,只见树木葱郁,绿荫如盖。层层梯田依山就势,如鳞似甲,镶嵌在山坡上,罗列在山湾里。人们三三两两地在田间劳作;鸡们在田里自由自在地刨食,公鸡们不时引颈打鸣,给宁静的村野制造出几分喧闹。寨上农家的房屋,全是用木材和石材建筑而成的,石与石、木与木、木与石之间的结合,均采用古老巴国传统的营造方法,以榫头相联,阴阳相扣。一栋栋石木结构的房屋,坐落在田边坡坎处,屋檐下挂满了金黄色的包谷托和红艳艳的辣椒串儿,狗们或在院坝里悠闲地踱步,或懒洋洋地打着瞌睡,一切都是那样闲适而放松,清新而自然。
绿树丛中,田边地角,坐落着一座座古墓群。型制各异、结构繁复、规模宏大的古墓墓碑,构成了鱼木寨独特的墓碑文化。据当地人介绍,全寨大大小小的古墓多达百余处,墓碑有塔式、牌坊式、牌楼多层式、圈顶式、平卧式等多种造型,工艺精湛,气势磅礴。碑上雕刻的主要内容有人物、花鸟等图案。精雕细刻,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尤其是镂空雕刻工艺,实在是巧夺天工。人物雕刻皆取材于历史故事和民间传说,是难得的艺术珍品。
据利川市文物工作者考察,鱼木寨的雕刻墓碑始于明末,兴于清同治、光绪年间。寨内现存九座大型墓碑,气势恢弘,结构繁复,工艺考究。
位于祠堂湾的成永高夫妻墓,是其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成永高夫妻墓建成于清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共三门二院,占地近一百平方米,俨然一座豪华宫殿。墓碑四周建有护墙,左右开侧门以入碑院,右门外楣阴刻“自在宫”,内楣阴刻“千秋乐”;左门外楣阴刻“逍遥亭”,内楣阴刻“万年芳”。护墙前壁与墓地以石墙隔开,形成前廊后院的格局。间墙正中为大门,门楼飞檐三层,额刻“双寿居”,左右两侧呈“八”字形展开,分别阳刻“福”、“寿”两个大字。大门正对主墓碑,主墓碑为四柱三层,通高五点二米,总宽五点三米,底层镂空,碑文、诗词等文字隐于里侧。碑上二层,为人物、风物雕刻。整座墓地富丽堂皇,豪华气派,除去碑文、诗词、楹联,护墙、碑石上还雕刻有《荣归图》、《迎亲图》、《双凤朝阳》以及忠孝故事等,人物造像多达一百余个,线条细腻流畅,形象浪漫生动,令人称奇叫绝。
堪与成永高夫妻墓媲美的,是同年竣工的向梓碑墓。向梓碑墓位于松树湾,是一座“生基”,也就是由他自己生前亲手组织打造成的,“计年三载,计工八千余零”。向梓生前文才出众,为人贤德,曾受封九品。碑墓也为四柱三层,高大气派,形若楼阁。墓前碑高五点二米,宽五点三米。整座墓碑,碑刻丰富,雕刻精细,共有花鸟人物图案九十余幅,楹联五幅。墓碑前的抱厦与正碑连为一体,碑顶高托印绶,中嵌“皇恩宠锡”匾额。抱厦穹顶上刻有一圆形“福”字,构图立意十分奇巧,为两只凤头与龙身**而成,亦字亦画,别致独到。
站在那些规模庞大、气势非凡的墓碑前,阅读墓碑上那纷繁的人物花草、楹联诗词,禁不住为土家人的勤劳智慧而深深感动。
走在鱼木寨,稍稍留意一下,就会发现那里人们对石材的使用是那样的普遍而独到。许多房子和畜圈都是用青石修建的,石条、石砖、石板,砌墙、合门、盖顶,在鱼木寨构成了一种独特的民居建筑风格。寨上人们使用的不少生产生活器具也是用石头做成的,石碾、石磨、石盆、石碓、石缸……石头成了人们生活生产中不可或缺的东西,难怪寨上的人都亲切地称石头为“石宝”呢。
处在群山环围之中的鱼木寨,自成一座“独立王国”,跟外界交往受到制约,土家人许多传统的生产生活习俗因此被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寨上的男女老少能歌善舞、热情好客;姑娘们大都能绣得一手好袜底,做得一手好布鞋;男子善饮包谷酒,大多是好猎手。婚丧嫁娶,逢年过节,仪式隆重古朴,礼俗繁复周全。土家传统风味的甜酒糯米汤圆、阴米子、土腊肉、合渣、洋芋饭至今仍为人们的主要饮食。去鱼木寨,看田园风光,吃传统饭菜,对于所有外地人和城里人来说,都是一份别样的情趣和难得的享受。
看过鱼木寨的一切自然、人文景物,品尝鱼木寨原汁原味的农家饮食,感受鱼木寨古朴独特的土家风情,便到了要离开的时候。出寨得走三阳关,如果再回到入寨的寨楼那里去,是很不合算的,那样要走许多冤枉路。
三阳关位于寨子的下端,是一道出口,也是一道险绝的风景。三阳关那里也建有一座寨门,不像入寨的寨楼那样雄伟壮观,却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寨门也是用当地绿豆砂石筑成,坚固不摧,历数百年而神韵依旧。出得寨门,沿着一条石条铺成的“之字拐”小路下山,那条下山的小路是挂在壁陡的悬崖上的,像晾晒的一副土家老人缠头的丝帕子。走在那条小路上,开始并不觉得怎么险要,可走下几个弯拐,回头一望,才知道自己刚刚走过的路,原来并不是直接从岩壁上凿出来的,而是在峭壁上钻了洞眼,再将打制好的石条嵌插进去的,也就是说,刚才是悬着空一步步走下来的,便禁不住一阵后怕。那次我跟那批作家们从那里下山,当我们走过那段“空中石梯”,回望来路时,有几位京城、省城来的女作家叫一声“我的妈呀!”腿肚子一软,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去了。
其实在三阳关左侧的岩壁上,还有一处叫“亮梯子”的通道。那是寨子上的人们为了下到坎下的一片地里去想出的办法。“亮梯子”就是在岩壁上插入石条做成的阶梯,每级之间并没有挨拢,看上去能透出光亮。没从那上面走过的人,望一眼也觉得头晕目眩;从那上面上下的当地人,也得手脚并用才能通行。许多从外面“大地方”来的人看了,无不惊叹不迭,唏嘘不已。
从三阳关下去,下面是一道深深的峡谷,叫鸡头沟。从鸡头沟再往前走得大约一公里,就是重庆万州的地盘儿了。
2006年的一天,我到武汉出差,顺便去省作协看望那里的领导和朋友,刚一落坐,谢克强副主席就谈起上次在利川开笔会的情形,其中重点谈到鱼木寨,他对鱼木寨的印象极为深刻,谈到鱼木寨的寨楼、寨上的农家、古墓、田园、险道以及那次鱼木寨之行所经历的种种,最后大发感慨道:“鱼木寨真是一道绝景!莫说在中国,就是在全世界,恐怕再也找不到那样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