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银杏树

——小镇轶事之一

入冬,小镇的人们发现了一件怪事:每当下雪时分.老糊匠就站在镇口那棵粗壮的银杏树下朝通往县城去的公路上眺望’。小鸟在树枝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抖落一团团雪……老糊匠无亲无友,他会等谁呢?这便引起了小镇人的关切和议论。

老糊匠姓孙,按镇上对待外地人的习惯,老人们叫他“老孙”,依次往下是“老孙叔”、“老孙爷”。他是大炼钢铁时到镇上来的,是个雪天,他挑着一副担子;来到不几天,人们就知道他会做灯笼,也会做花圈。开始,他歇在镇东头的庙里,做了几串花花绿绿的灯笼,挂在庙门。口卖,比一般的便宜一半。有些人觉得他可怜,就不管有用无用,买了一对回去;有的用粮食来换。

不久,他便在镇上落户了。

那年,糊匠说他五十岁了。

名曰“镇”,其实只是一条街,百多户人家,房一律是土墙土瓦,下了雨,路也泥泞。如果不是国家在这儿办着商店、医院和一个小邮电所,确实和一般的乡村没有多少区别。听老年人说:过去这儿很热闹,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赶集。后来,热闹和繁华转移到离这儿不远的余下镇,那儿建了个几万人的化工厂。但是,人们还是怀着几分自豪称它为“镇”。老糊匠一来,小镇又热闹起来。每年正月初五,小镇就成了他的灯笼世界了。他的灯笼,价廉物美,很受人们赞扬。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竟轰动到了外县。

糊匠不爱说话,脾气很迂,待小镇人却很好。一到正月十日,谁家没来买灯笼,他就给谁送去;谁家孩子娶媳妇,不用招呼,他就提来一对漂漂亮亮的灯笼,亲自挂在你的门前;谁家死了人,照例,他送一个花圈。凡是他送的灯笼或者花圈,决不收钱。那次,镇上小学的老校长死了母亲,硬要付花圈钱。糊匠火了,半句话不说,转身提着花圈就走。老校长只得前去道歉,从糊匠家里把花圈提了回去。

几年过去,糊匠有了间半低矮的房子。门是旧式生意人家的样子:四扇,漆得黑亮。平时,他只打开一扇门,半遮半掩,脸对着门口,坐在屋子正中剪纸、扎花,而且从不抬头。稍后几年,常常有庆祝、游行、游街的人流从他门前经过,他也不瞥一眼。糊累了,才做饭,往往是人们上午在近处地里做活回来休息,他才端碗吃早饭。这样,他习惯每天吃两顿饭,天一黑就关门睡觉。日头一天天从东到西,春来了,冬走了,这个孤独的糊匠像一口时钟,嘀哒,嘀哒——永不变节奏地度过每一天,每一年。小镇人熟悉他,却不理解他。有人说:早年他娶过老婆,不几年便死了,也没留下儿女;也有人说:他从未结过婚。反正谁也没见谁来和他走亲戚,逢年过节总是冷冷清清;而且,一到正月初一,便紧关着门,直到初五。

年轻时以算卦为生,至今还名震遐迩的黄先生说:糊匠五官小,耳朵大,是个有福之人。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镇上人集在银杏树下开会,商量如何分农具、分牲口,地去年秋天就分下去了。忽然,有人看见老糊匠急匆匆地走进了邮电所,觉得有些蹊跷。这么多年,他上街老是慢腾腾地拎着几只瓶子、一个小罐,称些油盐酱醋之类的回去,今天怎么……于是,几个人就悄悄跟了过去。

邮电所只有一个职员,五十多岁,河南洛阳人,人称“老韩”。看见老糊匠,他不由一怔。

老糊匠从怀里掏出一叠钱,要了一张汇款单,填上“三百元整”,寄“陕西省商县英英她妈收”。

“什么公社、大队呢?”

老糊匠摇摇头,并不答话,转身就走。

跟着来的那几个人向老韩一打听,都愣着.那目光似乎在问:“这老汉外头有亲人?”

当天,这件事就在小镇传开了。人们做着各种猜想:英英她妈——是老婆、儿媳妇、女儿?

住在老糊匠对门的德友,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汉子。他告诉大家这洋一件事:去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一个商县口音、十五六岁的姑娘引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瞎子女人(他猜是母女俩)来镇上讨饭,在老糊匠家里生了一个上午,中午还在老糊匠家吃了一顿饭。半后晌雪刚停,母女俩就走了。老糊匠好像还恋恋不舍地送到银杏树下,看着她们上了通往县城去的公路。

于是有人说:老糊匠是商县人。邮电所的老韩否定:他操着满口的河南腔。

过了几天,老韩拿着钱来向老糊匠道歉:地址不详,钱退回来了。

老糊匠不甘心,拿着钱到余下镇去了。回来时,他没精打采。据说余下镇邮局不收他的钱。

老糊匠比以前上街的次数更少了,有时十天半月的,才慢慢地拖着歪歪扭扭的步子去称盐打醋,不同的是,多带了几个瓶子.盛几斤散酒回去。人们发现:他比过去更呆滞了,糊灯笼时,手脚笨拙得多了。

“腊八”节的中午,老糊匠坐在门前晒太阳。进入腊月,他突然轻闲了许多,再不像原来那样。早晨开门很晚,往往是人们吃过早饭上工了,他的门才打开一点缝,而且绝无声响,露出半张日见消瘦的脸,又闭上门。只在有太阳的正午,才搬一个小凳儿坐在门前,捧着一个发黑的茶壶,眯着眼慢慢地一口口地品着。

这时,老韩兴冲冲地从西头一路小跑着过来,老远就喊:“老孙哥,信,商县来的!”

老糊匠猛地坐直身子,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老韩的手。不等气喘吁吁的老韩伸手,他扔掉茶壶。几步上前一把夺过信,扫了一眼地址,抖颤着撕开信,“她还活着!”

他目光炯炯,把信塞在老韩手里,“快,进去陪我喝一盅!”

老韩没有接信,跟老糊匠进了屋。不一会.他又陪老糊匠出来朝邮电所走去……下午上工,老糊匠敞开两扇门,把搁置在楼上许久的糊灯笼工具和纸张摆出来。手脚灵活的样子,叫小镇人很是吃惊。

有好几天,老糊匠每天都在镇上打了几个来回,边走边哼着河南梆子。那天,他进了杂货门市部,爬在老尤的耳边说:“英英她妈快来了。”

老尤叫尤青山,快七十岁了,可是不愿退休,仍在门市部上班。他虽是外地人,但打解放前就在小镇卖油盐酱醋,过去一直被人称为“卖油的”。合作化时小镇来了一个工作组,那个领头的据说是省上的什么部长,和尤青山共过事,见面叫他“老尤”。镇上人那时候非常尊重上头的官,也都“老尤”、“老尤”地叫响起来。以后,镇上的外地人都沾了他的光,被小镇人以“老”相称了,而尤青山因此成了小镇最受尊敬的人。

老糊匠刚到小镇时,老尤出于“天下沦落人”的同情心,问过他的身世,但老糊匠不肯说,使老尤很不痛快。后来,老尤还想撮合他和寡妇张玉花成婚。老糊匠不答应,这就更伤了老尤的面情。

听了老糊匠的话,老尤有些吃惊。多年来积压的不满、怨顿恨时汇集起来。他带点开玩笑地口气说:“来做啥?给你当老婆?老了给你披麻戴孝?”并用故作惊讶的神气斜睨着他。

犹如五雷轰顶,老糊匠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摇晃着走出了门。

马上,镇上就流传着一个新闻:老糊匠要结婚了!像一枚定时炸弹在镇上爆炸,人们都为之震惊!

老年人凑在一起叹息:这老汉糊涂了!快进黄土的人,怎么想起了结婚?

有的小伙姑娘竟拿他开玩笑,“哼.瞧你俩那羞答答的样儿,还没有老孙爷思想解放!”

不懂事的小孩子聚成一堆,在他门前喊着:“吃糖,耍娘!”

寡妇张玉花老态龙钟了,人们好长时间都没见过她。一天中午,她让孙女搀着,从老糊匠门前蹒跚而过,吐了口黏糊糊的唾沫。

镇上的杨支书劝大家说:“前些年不准老孙叔卖灯笼,眼下政策好了,来个人帮他一把,让他多糊些灯笼,还不是好事?再说,他也老了,该有个人经管了。”

老尤有些不安了。他犹豫了几番,去向糊匠道歉,但老糊匠的门从早到晚不露一点缝。老汉病了?还是……人们担忧着。有人爬在门缝往里瞅,白天,屋里光线暗,看不清;夜里,看见他不拉电灯,而是守着一口煤油灯,一动不动地坐着,对面的墙上,映着弓一样的身影,许久都不见动一动。每天每天,都是这样,人们心里忽然十分内疚。老尤慌了,把糊匠的门砸得“咚咚”响,但他不应,也不开门。

老糊匠在屋里,孤寂地渡着那死板如冰块一般的日子。他的白天,比黑夜更凄凉。

有人推算,他七十一了。

除夕,早上一起来,天色就很沉重,而且总没有晴的迹象。空中散满着醉醺醺的酒肉香。鸡和鹅扑扇着翅膀,“呱呱——”“咕咕——”地叫着,不时夹杂着孩子们放爆竹的“咚咚”声和喝彩声。人们都在匆忙着,喜悦着,蒸馍、筛酒、写对联、贴年画;热闹、繁忙,是小镇好多年来头一次见到的。

正是吃午饭的时候,老韩又拿着一封信来到老糊匠门前喊他,拍他的门,但不见开。不一会,就涌来一大群人,帮着叫门。一个名叫水牛的小伙盯着老韩手里的信说:“他不开门,把信拆开,看里头写些啥?”

老韩一惊,忙把信藏在身后,“不行,不行!看别人信是犯法的!”

“没事,看!”小伙子一齐嚷着。

小镇已好久没有出现这样吵吵闹闹的情景了,又是在从来都冷冷清清的糊匠的门前,一定是出了非常重大的事了,人们想。于是,吃饭的扔下了碗筷,还有的拿着热腾腾的包子赶来了。

老韩被围在中间。大家本来对有人给老糊匠来信就很感兴趣,他越怕人看,人们越想知道其中的奥秘了。

终于,水牛——寡妇张玉花的孙子一把夺过信,拆开封口。

小伙子们兴奋极了,“呼啦”一下涌向水牛,催促他:“念,快念!”

水牛取出信瓤儿,正要张口。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胳膊。

“看不得,千万看不得!”原来是小学校的老校长,他满头汗珠,眼镜片被热气打湿,看样子是硬挤进人群的。他喘着气说:“书信者,人之私情也。莫念,莫念!”

“偷看人信,是要瞎眼珠的。”黄先生也站在人圈外恫吓。

“迷信,迷信!”小伙子们更来劲了,把水牛推向德友门前的土堆,“念!”

水牛展开信,讥笑地望着老校长和黄先生,高声念起来:

糊匠大爷,信和钱都收到了。妈听着信哭了。她说您孤孤单单,没人经管.叫我把钱给您寄去。去年冬我和妈在您那儿避了一天雪,您听了我们家乡的贫穷和我们家里的不幸遭遇时,难过得直擦泪。您说如今世道好了,您糊灯笼挣钱把我和妈养活上。可是我们怎么能拖累您呢?您急得哭出了声,说您一二辈子没儿没女,死了连个人上坟烧纸都没有,就当认了个女儿。妈也哭了,说一辈子没见过您这么好的人,答应过几个月再来。回来后,妈的病老是不见轻,政府补助了钱叫妈在县上住了两个月院。现在,家乡的情况比过去好多了。秋后,妈病好些了,就整天念叨着要来看您。可是一入冬,她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腊月二十三,妈嘱咐我:你长大要好好服侍你糊匠爷。说完,妈就……突然,水牛瞠目结舌,大惊失色!信,从手中抖落下来。周围人捡起信,头挤到一堆去看,又同时触电般地“啊——”了一声。

信,又落在地上。

人们身后的门“哗啦”一声开了,奔出了瘦骨嶙峋、满脸泪水的老糊匠。他跌跌撞撞推开人群,爬在那封信上,浑浊的泪水似泉水涌泻而出……人们似乎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街上死一般的沉静,当一阵寒风裹着酒肉的香味从街上急急穿过之后,从浓重的天空便落下雪花来.起初是小片的,不多一会就变成大片,而且越来越密,漫天飞舞。霎时,树梢、房顶、地面上便是厚厚一层,竟使阴云堆积的天空和阴沉昏暗的小镇显出了明亮的气色。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

老糊匠病了。

初五,他让人叫来老尤,让他把挂了满屋的灯笼送给小镇的人们,大大小小一百多对,每家都有份。人们这才明白:老人关着门的那些天,竟糊了这么多的灯笼!

第二天,老糊匠在做一对灯笼架子,比一般结婚用的大一倍多。他做得很慢,很细心。过了几天,他拄着拐棍摇晃着到街上买了一卷红绸子,照着灯笼剪开。人们猜测着。不明白他做这对灯笼送给谁。

这些天,小镇人们的心头,都像灌了铅般沉重。他们每经过老糊匠门前,总要怀着难以诉说的心情朝老人望上一眼。他们看见:老人的眼神只剩下一点亮光,手脚仿佛硬了——但仍在做着那对灯笼。人们走进他的屋,想帮他一把,他不让。

人们失望了,愧疚了。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老糊匠会和这小镇告别,会孤独地、寂寞地、凄凉地走向人生的尽头,走向另一个世界……老人给了小镇人多少温暖,而他们却深深地伤害了他的感情。这,就足以使他们惭愧不已了。

不幸的事到底发生了。正月十四的傍晚,家家门前都亮起了灯笼。街上,已有三三两两的孩子提着灯笼追逐嬉闹。老尤从老糊匠屋里出来,说老人睡在炕上不能动了。于是,杨支书、老韩、黄先生、老校长,还有一些老人,一齐来到糊匠的炕头。

深夜两点多,老糊匠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眼皮动了动,张开一条缝看看四周,张开嘴唇。老尤忙把耳朵贴近他的嘴。

老糊匠吐出这样几句话:“三百块钱,在枕头底下,给英英寄去,地址在……”他从怀里摸出英英的来信。

“……叫英英来给我上坟烧纸。”他挣扎着断断续续地说。

糊匠看着老尤,眼里充满信任的光彩。老尤双手接过信,朝他点着头。糊匠把眼睛转向屋子正中那对红绸子灯笼上——灯笼里点着蜡烛,在电灯光的反照下,灿灿发亮。糊匠看着,露出一丝微笑,慢慢地合上了眼。

“老孙,老孙!”老尤大声喊着。大颗的泪水,一滴,一滴,洒在老人身上的破被上……黎明,人们都从一阵压抑不住的悲哀声中醒过来。老糊匠的死,在古老的小镇响起惊天动地的霹雷,从小镇每个人心头疾速地滚过。小镇静寂着,人们取下门前吊着的灯笼,涌进老糊匠的屋里。大家相对无言,只是呆望着头顶那对亮灿灿的灯笼。

老校长提议:用镇口那棵已经枯死了的银杏树给老人做一副棺材。传说这棵树是印度僧人鸠摩罗什的继承者高僧宗密来此传教植下的。树皮已裂开三四寸深的口子,疮痍斑斑,但树干纵横交叉,似虬龙在半空飞舞。

树倒了,人们全惊讶了:在那样粗糙干枯的树皮里面,却有着生机勃勃的树心!人们面对着倒下的银杏树思索着……葬埋老人那天,全镇家家户户都送来了花圈。老寡妇张玉花已不能下炕了,叫孙子水牛替她送来一个大大方方的花圈,摆在棺材前,十分显眼。听水牛说:她听到噩耗,还落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