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月英骂街
——小镇轶事之二
秋天,小镇最动人的时刻大概就是太阳落山后这一阵了。每当各家的有线广播一齐唱起欢快、悠扬的歌曲时,淡黑色的烟就从各个烟囱里轻盈地走出来,弥满了各个角落。鸡和鹅簇拥在一起,扬长脖颈叫着、迟迟不肯进窝上架;不知谁家的猪,这时便要拼命地嘶叫几声,那叫声是隔着房传到街上的,因此并不觉得刺耳,水牛家到河边去啃草的两只白羊一跳一蹦、一前一后地从街上穿过。就在这时,街头走来了从地里回来的人们。走在前头的,自然是女人了,她们总是那样匆匆忙忙的;跟着是男人,最后是姑娘们,她们并肩走着,一齐笑着,这嬉笑声揉着诱人的缕缕饭香,飘漾在小镇上……黄昏,是小镇诗一般美丽的世界。它总是张开双臂,温柔而又多情,给小镇的人们以幸福。哦,生活,在小镇绽开了欢乐的笑脸……可是今天,正当街头上刚刚走过那几个姑娘时,却突然从镇东头传来了叫骂的声音,而且是那样凶狠、令人揪心。顿时,欢乐的小镇罩上了一层阴影。
小镇上,已好久没有出现吵架骂仗的声音了。要是在前些年,过不了三两天,就会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比如说,这一家和那一家的孩子打架啦,谁家的鸡偷吃了另一家的食啦,分东西谁占了谁的便宜啦,谁背地里说了谁的坏话啦……还有一些连鸡毛蒜皮也算不上的争吵。就是一个门儿里边,夫妻、父子。妯娌、婆媳、弟兄之间,也总会有些没完没了,没头没尾的吵闹。因此,小镇在过去是够热闹的了。自从老糊匠死后,却极少听到那让人觉得无聊的吵闹声了,偶尔从某一家传出一句两句,而当你注意听时.那声音却又很快平息了。今天傍晚究竟出了什么事,值得那样粗喉咙大嗓子地叫骂呢?而且人们也听清了那是从来没有骂过街的德友的媳妇月英的声音。于是。人们怀着疑惑和不悦的心情,忘记了一天干活的疲累,不约而同地向东头走去。
那儿已围了不少人。月英站在自己的家门口,扬着头,一边骂着,一边还跺着脚。她的个子在女人里边不算高也不算矮,身子有些单薄,长方形的脸,额头显得窄小,今年刚好四十岁。她并不是本地人,娘家在甘肃,是六二年给镇上买马的杨支书给德友引回来的。二十年来,人们没有见过她发脾气,见了人总是带着三分笑影,好像总是欠着别人什么似的。刚来到小镇的时候,一天除了出工上地,是很少出门的。即使有人来到自己家里,也很少说话。她对丈夫说:自己的口音不好,怕说出来被人笑话。因此.她常常在半夜里叫醒熟睡的丈夫,让他给自己教关中话。她待人很大方,很热情,镇上的人要借她什么,她半句话也不说,马上拿来送到你手里,而且还笑_笑,让你心里感到十分地温暖。街上有人吵嘴打架,她从不出门看,而是眼睛贴着窗户纸偷偷地瞥上几眼。有一次,她对和她相好。也是外地业的义民媳妇说:她最害怕街上有人打架,听见吵架声心里就慌慌地乱跳。说过之后,她又有些后悔,怕这话传到爱吵架的人耳朵里去,好多天神情都惴惴的。按说像她这样的人是不会惹起什么是非的。但是,小镇上有时候偏偏就出现一些叫人难以预防的事。
七五年冬,上级发给每人十斤返销粮,那时小镇家家的锅里都是稀一顿汤一顿的,月英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家里自然就比别人强些。再说,她又不会说谎,有一斗粮绝不会说九升半。因此,当返销粮下来时,同时就有好几家登上门来,其中一户是邻居万海家。月英和丈夫德友商量了以后,就把全家四十斤返销粮让给已经断顿几天的金山家。结果呢,得罪了另外几家。别人不说,万海的媳妇桂兰隔着墙指鸡骂猪,用白眼瞪了她半年多。当然,月英也不是没有耳目,但她不会还嘴。回到家里,不是拿孩子出气,就是在丈夫面前掉泪。德友也是一个不善于说话的人,地里的农活样样拿得起,可一牵扯到家务琐事,就一筹莫展。他和万海从小形影不离,吃喝也不分你我。自从那次为返销粮的事后,两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见面照样短不了打个招呼。
随着月英的骂声越来越响,她家门口的人也就多起来,小镇的街道不很宽,这时显得更加狭小了。老糊匠的小屋已经拆了,但水牛家在原地盖起了三间大房。月英看见人越来越多,索性站在门前的土堆上。她摊开两手,操着一口标准的关中话,俨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了。这使得人们都有些惊讶。
“……这不是糟踏人么?一天净干些没脸的事!哼——把肠子想瞎!”
“算了,亚梅她妈,有啥事吃了饭再说。”义民媳妇扯着月英的油子小声地劝她。
“你甭管!”月英吼了一声,“以前在人跟前说不起话,今天谁也甭想占谁的便宜啦。”
这月英,大家现在都十分地同情她。一个外地人,早就该让人可怜的了。这么多年,她给大家的好处,谁不记着?凭良心说,人人心里都多多少少觉得好像对不住她。当然,那枝枝蔓蔓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月英大概不会追究。可是大家都觉得今天能替她说几句话,也算是良心上得到了一点安慰。
“亚梅她妈,你说谁欺负你了?”
“……这么多的人,还怕给你评不了个理!”
“月英婶,说,不对跟他进法院!”水牛愤愤地说。
“哼!”月英回头看了一眼邻居万海家,又回过头来,“把人家的鸡圈在自己窝里下蛋,没脸!过去我家隔几天就丢一个蛋,我明明看见鸡叫唤着从墙那边飞过来,咱连一声也不敢吭,光害怕把人家得罪了。今早起我摸麻嘛鸡有个蛋,晌午给她姨家去了一回,回来一看,窝是空的,鸡蛋罐罐里也没有……这蛋还能钻到天上去?”
大家“嘘——”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原来是为了小小的鸡蛋。即使这洋,他们也不希望这件事与自己有关。那在现在无论如何是被人笑话的。可是,让人奇怪的是:过去那么有力气跳街骂娘的万海媳妇桂兰,今天怎么连面都不露呢?——人们这才想起来,小镇已好久不见她的吵闹声了。
小镇的每一个人,对桂兰和月英一样地清楚。她是本地邻村的姑娘,和月英一年来到镇上。她长着一双男人一样的眼睛,高高的个头,力气很大,也很勤快。每天黎明,小镇常常是她第一个打开家门,开始一天的劳作。她从来不让人瞧不起,不管干什么,都要争着做在前头,一晌工也舍不得缺。每到分配的时候,她总是提前搬上一个高凳坐在最前头。当她听到会计宣布自己的工分在女人里头最高,丈夫的工分在男人里头最大,她家的人均口粮在全队最多的时候,才在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气,而且还要装着没有听清的样子问旁边的人:我是多少?他是多少?我家是多少呀……那些年分东西,都是人七劳三。她看到有人分的东西比自己的多,心里就非常难受,用眼睛久久地盯着人家的堆儿。她这时就嫌自己家里的人口少了,好多次和丈夫万海商量能不能让她再生几个。这样,当她的一些欲望不能满足的时候,就产生一种失望和不平。慢慢地,她学会了占别人一点小便宜。比如,收门前晒的柴禾时,常用脚尖或者用棍捎走邻居的一点;门前堆土时,总想超过和邻居的界限;在院子里做好多窝,里边放一只鸡蛋,招引别家的鸡来下蛋……她的嘴很厉害,嗓门也很高,只要喊上一句,这小镇就震颤起来。和谁吵架,那高高大大的个儿往街上一站,左手往腰中一叉,人们就有八分地怕她。她的丈夫万海和她相反,身材瘦小,说话慢条斯理,看去却很精干。他当过几年队长,选举的时候,也总是他的票最多。那年分返销粮,他对桂兰说,月英做的对,不该骂的。但桂兰却骂他白当着队长,不知道把东西给家里抠,什么“败家子”、“傻瓜蛋”、“没出息”……怎么难听的话都有,他只好让了步。他明里斗不过媳妇,暗里却和她作对。那年,他趁桂兰回娘家,偷偷把家里的半斗包谷送到五保户张二婶的家里。而桂兰是一个光知道往家里拿,至于家里的东西有多少数,却并不十分清楚。哼,要是让她知道了,那非闹翻了天不可!
小镇上,桂兰大概就是女皇了,连天王老子都不怕。可是今天,那一向胆小怕事、被人不屑一顾的月英。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骂她,而她却闭门不出,这就大大地出乎人们的意料了。
月英还在大声骂着:“过去么.我在人跟前说不起话,抬不起头,现在——一我不怕了,都凭着力气吃饭,庄稼是给自己干的,粮食也宽展,不害怕谁来借!……几个鸡蛋,我是为了争这口气!”
人们都没有说话。镇上的路灯亮了,一盏灯正好在万海家门前不远的电线杆上,灯光照得小镇更加动人。两旁的树身上爬满了玉米棒,使小镇成了一条金黄色、银白色的走廊。
沉默了一会,有些孩子觉得没趣,失望地走开了。人们纷纷劝月英,说划不来生那么大的气,现在粮食多了,德友的手艺又能行,编个笼子呀、筛子呀也卖不少钱.还在乎那几个鸡蛋。过去的鸡蛋都是攒着在集上卖,现在还不是留着自个吃?鸡蛋么。又不是饭,少吃一个多吃一个还能饿死不成?
“德友家的,我说——”老尤说话了。两年过去,他显得苍老了许多,胡须更长,话也比过去少了,喜欢每天去田里转几趟。前不久,他向杨支书要求给自己分几亩地。杨支书笑笑,没有回答。老尤很有些不平。他拨开人群,走到月英面前,“叫我说,你回去给娃们故饭吧,小小的事情让一让就过去了。这么多年都咋过来了?这么粗喉咙大嗓子的不怕人笑话?过去我听镇上打架骂仗、就熬煎得头疼……也难怪,肚子吃不饱,看啥都不顺眼,一分钱半把米的东西都要争一争。现在再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嚷嚷,是吃饱了撑的?一个镇子住着,哪天不把眼窝碰肿?这样亮底丢丑的不嫌丢人?算咧,算咧,回去,回去!”
老尤的话说到这儿就算给月英圆了场了,月英虽然还有些愤愤不平,但声音是小得多了。人们都觉着没意思了,各自挪动着脚步。正在这时,桂兰出来了,她叫着:“亚梅她妈!”
人们又止住了脚步。本来么,她不出来就等于认输了,也就是说她有亏理的地方,以后再不做那样的事就是了。可是.她单单在这时出来,难道还想和月英吵架不成?而月英这样叫骂,不正是盼着她出来出一口气吗?人们都不禁担起心来,万一桂兰也来个硬的,说你月英讹人,你去找谁作证?恐怕天王老子也难断得清楚。那么,这场争吵看来是避免不过了。大家都没有心思吃饭了,有些女人准备动手把她们两人拉回家去。
桂兰慢慢地走到月英跟前,把手中盛满鸡蛋的小盆塞向她,难为情地说:“这——给你。”
月英愣了愣,转眼,她明白了:你是故意丢我的人,让我下不来台吗?她看也不看桂兰,朝人们嚷着:“谁稀罕那几个臭蛋!你想咋?这能证明你今天没收人家的蛋?”
桂兰低头道:“亚梅她妈,今天我真个没收?”
“没收?”月英理直气壮地叫着:“难道你嫌鸡蛋咬手不成?”
桂兰抬起头,盯着月英说:“要是我收了咋办?”
“你说咋办?谁是啥人,谁心里没有一杆秤?”
桂兰张了张嘴,灯光下,人们瞧见她抖了抖。要是在过去,她早就扑过去揍月英一顿了,可是现在,她只是用手指着月英,“你不要以为你能做一辈子好人!过去,……现在你把鸡蛋白送给我,我还嫌丢人!”
“别说那些叫人心口疼的话……”月英今天真是得理不饶人了。她正要说下去,十一岁的女儿亚梅拉着她的手,“妈——回去。”
“我不回!”月英甩了一下手,冲着女儿指东道西地骂开了,“你算个啥东西,想堵我的嘴.不叫我说话!把你个败家子,连个门都看不住!鸡蛋都叫你这个淬崽娃偷走了……把你这个没脸的东西!”
亚梅忽然哭了,“妈,鸡蛋我晌午收了。杨老师有病住院,下午放学我和同学们去看。晌午你不在……”
仿佛晴天里响起了一声霹雳,小镇颤动了,也炸翻了月英的五脏六腑。月英啊,月英。你在小镇生活了二十个年头,从没和谁红过一次脸,吵过半句嘴。今天你却闯下这样一个大祸。你没有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在这大街上骂了整整一个黄昏。你好糊涂啊!你还有脸见这小镇的人吗?良心上过得去吗?
月英陡然号啕起来。强烈地撕碎了人们的心!这是一个曾受委曲的软弱女人坚强起来的哭声,是心中呼喊出来的希望、悔恨和内疚,而绝不是忧伤。
桂兰把手中的盆放在地上,扑到月英跟前,扶住她的肩头,哽咽着说:“亚梅她妈,甭哭了。过去都怪我眼窝短、心眼窄……”
月英哽咽着搂住挂兰,“东东他妈,你别说了,我没脸见人了。你打我一顿,啊——”她抓起桂兰的手往自己的脸前拉,“你打,打!”她的泪水,像决了堤的小溪流泻下来。
桂兰也紧紧地搂住了月英瘦削的肩头。擦着眼里的泪花,“好妹子,该打的是我……甭哭,看叫人笑话。”说着她笑了。
月英也擦着泪笑了,“好桂兰姐呢,我这是高兴呢。往后,我再也不哭了,再也不骂人了!”
“我也一样。”桂兰大声说道:“谁再骂人不是人!”
她俩都笑了,人们也都在脸上和心上笑着,笑得这条小镇露出了无限甜蜜的模样……月儿渐渐地高了、明了。月光掺着灯光铺在小镇上,使小镇顿时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人们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坦然和喜悦,回到了各自的屋里。
街头,响起了德友和万海他们那爽朗的话语声和匆匆的脚步声。啊,原来是男人们交公粮回来了。
片刻,小镇又恬静了,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各家的门户都“吱呀”一声关闭了,再过一会,那迷人的梦就要拥抱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