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迷人的沣河
渭河除外,沣河算是关中平原又一大河了。沣河是从秦岭北麓沣峪流出的。沣峪本来就大,出山十多里.又有几条河汇入沣河,到邱庄这儿,就形成宽达二百多米的河床。邱庄人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到河滩玩。这儿的人不叫玩,叫“浪”。一吆喝就是“走,浪沣河去!”习而惯之,很多动词都被“浪”代替了。比如,男人们洗身子叫“浪身予”;女人们洗衣裳叫“浪衣裳”;小伙子姑娘们唱歌叫“浪歌”……小娃们“浪”的花样更多。“浪沙仗”、“浪鱼”、“浪风筝”……一浪就不知道吃饭、上学。
邱庄的水堂子是个沣河迷。最爱”浪沣河”。他的“浪”其实是“蹲”。白天蹲,晚上也蹲;晴天蹲,雨天也蹲。没事儿时,一蹲就是多半天,多半夜。他蹲的姿势也怪:在河岸或者沙滩的倾斜处,脚着地,屁股也着地,蹲得满屁股净是尘土或细沙子,勾引得小娃们跟在他屁股后头一个劲地喊:“秃子秃子怪,秃子秃子脏……”其实,他们的小屁股蛋也干净不了多少。
春天,不管起风不起风,沣河水都打波纹。或者叫涟漪。可能是沙子细的缘故,河水直溜溜的,波纹也是细纹纹的。太阳静静地照射着沙滩;风吹绿了树叶儿,形成两道绿色的护卫沣河的长城。细密如锦缎一般的沙滩,像被织上了一缕缕绿丝,闪烁晶莹。村子最东头,靠近沣河岸住着的老六婆最爱看那直溜溜的河水和细丝丝的波纹。她不缘水堂子那样蹲着看,而是走着看,从上游顺水走到老远的下游,又从下游走回老远的上游。她虽说老了,头发还乌黑乌黑的。她比水堂子大两岁,保养却极好,也爱干净,脚面时常都不见土星星。老六婆喜欢孩子。孩子们一放学,就围着她,缠她讲故事,说怪话,唱怪歌。
春天的沣河真像温柔的少女。这季节没有大风。河岸的白杨树枝常常都不见动一动。南归的老燕呢喃着,忙着收拾旧巢,准备新屋,连正在枝头抹出的那片片绿叶都无暇欣赏。只有那些稚燕,似乎被这条如闺女一般细腻温柔的北方的河所迷峦,在河面啼叫着,回旋着……而小孩子玩得最痛快的是浪风筝。沣河两岸在西周时期,是丰镐建京之地。相传周文王在沣水西岸居庄时,每当春草萌发之际,有在沣河滩放风筝的嗜好。因此,沣河岸边人们做的风筝都极讲究,用纸着色绝不马虎。这些年,人们都不在乎几个钱啦,不少人家以绢代纸,显示出一派皇家气势。正午时分.满河滩都是风筝的世界。孩子们最盼风儿来劲,扯着风筝满河滩野。水堂子常常趿拉着鞋,下到河滩上看小孩们玩。有时,他用掌搭成凉篷,遮住阳光。望那最高处的风筝,嘴里还“嘿,嘿”地发出惊喜的赞叹。而小孩们却不喜欢他,见他走到跟前,都拉着风筝跑得远远的。
老六婆也不喜欢水堂子这副模样。话说回来,这还有些前因后果呢。那还是前两年,村里有人要撮合她和水堂子的婚姻,气得老六婆当着媒人的面骂:“我能做他六奶奶!瞧他那副德行!”其实,这也并非乱点鸳鸯:一则两人都是独身,鳏夫寡妇,天然之合:二则两人都是沣河迷,可谓志同道合。可惜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二者容貌极不般配。打这,老六婆每逢在河滩上见到水堂子,总要不干不净,指桑骂槐几句。要是看见水堂子追赶着看小孩们放风筝,她就指挥小孩们:“跑,给远处跑!”小孩们自然是听她指挥的。这样一来,水堂子只好望洋兴叹。美,大概是不属予他的。
老六婆在孩子们中有威信还在于她常施舍一些小恩小惠。孩子们玩累了,聚集在她身边时,她命令着:“手背后,眼闭上!”孩子们灵极了,知道老六婆要发好吃的。果然,她摸出一把糖,或是一把花生,一人嘴里塞一个。然后,她瞥着在沙滩上傻坐的水堂子,教孩子们念起诗来:
“秃子秃子逛,
出门没拿棒。
见了黄狗咬,
就拿秃头挡。
挡得血淋淋。
上县告老爷,
老爷一棍打到北京。
北京敲锣,
一棍打到沣河……”
念完,小孩们回头一望,水堂子早不见了人影。他们不由得一阵扫兴,觉得白念了一回。
春来夏初,沣河的风有了些劲,有时会打着唿哨,卷着细沙漫河滩飞扬。沣河的沙子细极了,闭上眼窝使劲抓一把都不会扎手。这沙子值钱,是理想的盖楼房的材料。这时候,连深处的沙子都解冻了,汽车、拖拉机憋足着嗓门吼.从河滩往上拉沙子。没有汽车、拖拉机的,在河岸上安着绞车。马达轰轰地响。沙子在岸上堆得小山一般。这几年,河两岸的人家凭着卖沙子发财的不少。这沣河滩,就成了金罐罐、银窝窝。可是沙子毕竟有限,有些人在河心掏不出沙子,就在河堤跟前掏,弄得河堤东一个豁,西一个口,很是难看。水堂子这时就忙起来,看见谁在河堤下边掏沙,不管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就奔过去劝阻。
“怎么,这沣河是你家的么?”
“秃老头,多管闲事!”
有些人看他纠缠得实在不像话,就大声呵斥起来。
“掏不得呀。再掏,这河就不好看了。”他夺人家的锨把,甚至堵在车前不让车开走。
“不好看?”那些人看着他的秃头,哈哈大笑起来。“谁有头发爱装秃子!我们是没钱花了,才来这装沙子呀。”
水堂子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可他实在太老实,不会发脾气,也不会回骂几句,只是一个劲地乞求:
“钱,是该挣。可这样闹下去,一发水这河岸就毁了!”
“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他们七手八脚将他推走,“去,去!回去睡觉!”
这边拦不住,又去拦那边,可是总是碰壁。无可奈何,他只好蹲在河岸上,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掏沙,将美丽、壮观的沣河搞得满目疮痍。他的脸上苍白无色,神情萎靡。看见水堂子难受,老六婆就高兴,扭着腰在河滩下浪来浪去。拉沙的人多,满河滩像开了膛似的,这儿一道深槽,那儿一个大坑,有时汽车、拖拉机就会陷在河心上不了岸。老六婆就去帮人家推,其实是做样儿叫水堂子看。要是孩子们放了学,她会指挥着孩子们跟在车后,“一二!一二!”地加油。
这时节,两岸的杨树已脱去了少女的稚嫩,鲜绿得似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像奏着欢快的舞曲。各种鸟都来了,鸣啭于绿叶丛中,追逐在河面上。而最热闹的还是城里来的轻骑,在河岸上嘟嘟地显威。人们一听,就知道城里人来钓鱼了。连那些戴着太阳帽的大姑娘,也提着一根细细的竹竿,到上游大坝那儿钓鱼。孩子们最盼这时候,他们会跟在竿头底下抢那城里人瞧不起眼的小杂鱼儿。
水堂子病了,好多天沣河滩上都不见他的人影。老六婆反倒有些奇怪,几次叫孩子们去水堂子的家打探。孩子们跑来告诉她:水堂子在炕上睡觉哩。老六婆便不安起来,精神也减了许多,有时几天都不到沣河来。小孩子们却依然浪得起劲,藏在沙坑里隔着河水打派仗。下雨了,河面上溅起密麻如织的雨箭,沙滩上霎时湿润起来。孩子们张着两只小手在沙滩上欢呼奔跑,踢腾起一股股沙尘。
傍晚,雨停了。西天的晚霞叉将河面燃烧起来,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嘶叫,满河都“知了——知了——”风从泛着彩色涟漪的河面上吹过,温润,清新,沁人心脾。在洗得一尘不染的沙滩上,小孩子的喧闹声,鸡和鹅的扇翅声,以及妇女们趁着水清洗衣裳的俏骂声,都为这沣河增添了纷乱和紧张的气氛。
水堂子忽然出现在河岸上了。十几天不见,他似乎消瘦了许多,走路也少了精神,只是那目光一见到沣河,就炯炯有冲起来。他上了河岸,依旧蹲下来,看着傍晚迷人的河滩出神。
“水堂子来了!”孩子们高兴地奔走相告。有的赶紧跑回去叫来了老六婆。
老主婆来了。她瞥一眼水堂子,眼神中放出惊喜、柔和的光。她下到沙滩上,叫孩子们围成一圈,领着他们又念起怪诗来:
“一秃子害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提水熬药汤。
四秃子请大夫,
五秃子请阴阳,
六秃子抬,
七秃子埋,
八秃子跟在后头嚎嚎嚎。
九秃子问:为啥了?
十秃子说:把咱的秃种断弦咧!”
水堂子听着。奇怪的是,他这回却不恼火,也不起身走开,脸上却带着微笑,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老六婆,那目光是慈祥的,温柔的。
沣河滩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气氛和色彩。
收麦时节,河滩就显得冷清了。人们都在地里忙着,连水堂子也去收他邵一亩六分地的庄稼了。气候是炎热的,太阳晒得河滩像着了火,喷放出灼人的热浪。知了在树上拚着嗓子嘶叫,蛙在水边应和着,河滩显得聒噪、烦闷。中午,有些不怕热的孩子在水里扑腾,屁股蛋晒得像泥鳅一样。只有这阵,河滩才不显得空旷。
再往后,麦收了,碾了,上楼了,地也种了,河滩才又见热闹起来。不过最热闹的还是晚上。皓月当空,风清蛙闹。人们带张凉席,或什么也不带,光着身子往沙滩上仰面八叉一躺,赏月谈天,乘凉扯闲。笛声、箫声、二胡声,姑娘们的嘻闹声以及秦腔迷们雄浑有力的清唱.给这炎暑之夜的沣河增添了迷人的魅力。
这时候,大概准也不会注意岸上蹲着的水堂子。白天,他提着铁锨,把被掏沙人弄得破烂了的河堤修修补补。可是,他在前面络,又有人在后头掏,整得他精疲力竭。腰更弯了,脸上的皱折更见深了。晚上,他提着一面破锣,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月光下迷人的河滩。有时。孩子们拥到他跟前,吵闹着要敲他的破锣。他死死攥着,不让他们动一动。据说这破锣是水堂子的家宝,不知从哪一代开始,一直传到他手中。上年纪的人们还记得,打老蒋那几年,这破锣曾经被水堂子的父亲用来报警。一听见锣响,大家就知道是老蒋兵来了。不过那些事已过去了很久。谁也不再提它。
秋天到了。沣河又像结婚生育以后的成年女人那样,失去了鲜艳的色彩和迷人的魅力。雨开始多起来,风变得疯狂而冷清,打着尖利的哨声从河面掠过。杨树的叶子开始枯黄,金黄的河滩变得灰黯,河水一天天变宽,变稠,卷着枯叶从上游下来。沣河滩的人日渐少了,更多的是聚到岸上,望着不断增加的河水犯愁。老六婆也不叫孩子们下河了,引他们在岸上玩。
雨更多了,一连几天几夜,都是瓢泼大雨。房前屋后都聚满了水。人们在家里闲得无聊,钻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或者扯闲话。晚饭一吃,在炕上胳膊腿一伸,一面听着嘶吼不断的风声、雷声、瓢泼如注的雨声,一面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天半夜,酣睡中的人们忽然被一阵紧促沉闷的锣声惊醒了。在这深秋的夜里,那锣声,显褥那般惊心动魄,令人颤抖。
“沣河发水了——
河岸决口了——”
凄厉的喊声使人们不再迟疑。他们来不及穿好衣服。就提着铁锨奔向河岸。尽管这些日子上头不断催促加强法汛,可是,麻痹惯了的人们似乎并不在意;年轻的甚至会惊奇地问:沣河会发水么?啥,那才有看头咧!
来不及了!
人们刚扑出村口,洪水已经轰鸣着,翻腾着,将河岸冲决了一道口子。这都是那些自私的掏沙者的罪恶!狂风中,洪水卷着恶浪,一股股,一道道,似一匹野马越过秋田,朝处于低洼地带的邱庄奔来。
“快!卸门板。装麻袋,堵河堰!”河岸上,随着一阵锣声,传来一个老人臣雷般的吼声。
啊,水堂子!人们恍然大悟。可是他们来不及细想,就奔回了村子。
不多一会,一扇扇门板,一包包装着沙子的麻袋拾到了被冲毁了足足有七八米宽的豁口处。十几个小伙子拉着手下去排成了人墙,门板、麻袋抛向他们的身后。失败了!迅猛的洪水冲决了这道人墙,将门板、麻袋冲得无影无踪。
“打桩!打桩!”又是一阵锣声。这个平日默默无言,不被人注目的老人,霎那间成了千军万马的指挥者!就连闻讯赶来的乡长、书记也随着锣声、喊声焦急地奔忙着。
几十个小伙又扑进了洪水中。豁口越来越宽,水势越来越凶。几道铁链被固定在豁口两边的岸上。拦在了豁口处,小伙子们倚着、抓着铁链,开始下桩了。
天快明时,缺口终于堵住了。漫天的乌云开始隐退,云层之中不时闪出月亮的影子。在朦胧的月光中,只见两边河岸已被加高,岸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昔日迷人平静的沣河咆哮着。摇**着,喘息着;洪水卷着浊浪以及几把粗的树林、已经结棒的玉米秆,从上游铺天盖地而下。那轰鸣的浪涛声惊天动地,使人类觉得自己的渺小和无能。
啊,沣河!
天渐渐亮了。妇女、孩子都上了河岸。无人惊叫。无人哭泣,只是面对着沣河默然肃立。在河岸比较高的地方。孩了们紧紧围住老六婆,目睹着沣河这无比壮观、凶悍的景象。村庄保住了,几千亩秋苗保住了,虽然整个村子、庄稼地里还是一片积水,然而,比起两前这沣河,那又算得了什么!
人们欣慰地吐了一口气。
突然,被堵住了的缺口处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又是男子汉的哭声。人们拥了过去;拥不过去的只好端起脚跟。伸长脖子朝那儿望。
一根木桩上,挂着一具尸体。两只胳膊绕过木桩被紧紧地压在麻袋中问,只有那身子,被洪水冲得摇来摆走……岸上的人群**起来。几个小伙子甩粗绳系住腰身,下到水中去打捞。可是,无论怎么使劲,那两条胳膊也不能从木桩上抽下来。几个小伙子合住劲,喊声“一二!尸体下来了,可是,却少了两条胳膊……尸体到了岸上。人们全惊呆了:是水堂子!他的腰上,还系着那面破锣!
沣河岸上,出现了一片号啕声。老六婆领着孩子们,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人们有意识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老六婆惊叫一声,喊了声:“我的亲人哪!”扑到尸体上,再也不肯起来。
“水堂爷!水堂爷!”孩子们一齐喊叫着。他们跪在水堂子的尸体周围,那悲痛欲绝的哭声和着洪水的怒吼声,长久地震响在人们心中。
几天之后,河水退了,沙滩又渐渐**出来。在曾被冲决的河岸处,出现了一座坟墓和一块墓碑。每天,每天,都有一位年老的妇人在墓前呆呆地坐着。气候渐渐冷了,沣河的风,吹拂得她头上的白发瑟瑟抖颤,仅仅过了个秋天,她的头发就由乌黑变得白灰。还有,在放学之后,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们会来到这坟墓前,围着那位老妇默哀,望着平静温顺的沣河出神。
冬天的沣河,会是怎样一副景致?
当然,她会更加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