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捞娃诗

娃娃娃娃哪儿来?

石头缝缝蹦出来.

沙子堆里钻出来,

河里涨水冒出来……

这不是歌,是诗。关中人很少唱歌,却喜欢写诗,这大约是受了盛唐文化的影响。关中人要唱就是秦腔,我们那儿叫“桄桄乱弹”,逢年过节总能听见这儿那儿铿锵激昂地唱,外地人说成是“吼秦腔”,那带有一点贬意。说起写诗,对我印象最深的要算是学小靳庄那年头,“赛诗会”风靡一时,男人女人老人娃娃,聋子、踱子、瞎子、傻子(哑巴除外),只要还能喘口气儿,都得上台子赛诗。可也有例外。村子北头的一个哑巴媳妇,看着别人都上台子,也着急了,抱着五个月的娃娃哇哇着上了台子。那五个月的娃可算为她争了气,哇哩哇啦地“唱”了一阵,也算为“赛诗会”助了兴。聋子三爷爱放屁,一着急,屁就“咚、咚”地像发射炮弹。那天他上了台子,脸憋得胀红,咚咚了十几下,总算吼出一首诗来:

人吃饭,狗坐席,

猪娃爱拱稠稀屎,

我老三最爱响大屁!

结果满场群众都笑掉了牙,将“赛诗会”掀向了**,我那时才二十岁,就在村子里当文书,正儿八经地主持着会呢。现在想起来都有些牙疼,不过那时我写的诗的确还在县里的文艺刊物上发表过呢。

说得远一点,我学写诗是从师于三婆的。小时候,我最感兴趣的事儿是引着三婆去沣河捞娃。秋末的沣河最有诗意,水面漂着一片片树叶儿,像一艘艘小船,我们娃们脱光了裤子去捞。谁捞得多,谁将来就能当皇上。皇上每回都是西龙的。他捞的树叶最多,用线一串披在身上,大有一副皇上的气魄。

据县志载:沣河流域早在夏代就有扈氏国建立,商代时周文王(西伯)伐崇,建都于丰(沣河以西,户县秦渡镇一带)。后武王伐纣,誓师于丰。武王灭纣后,建都于镐(浮河以东)。周平王六年,周室东迁洛阳,将丰镐之地赐于秦襄公。以后秦、汉、隋、唐几代,沣河流域一直是皇帝幸游之地。

沣河上有座石板铺的便侨,离我们村不远。桥头上,蹲着一个白泽兽(形状似狮,一般人便以狮呼之),白泽是神的象征。传说周文王在此建都后,一日过河游玩,返回时沣河突涨大水。文武大臣立于岸上一筹莫展。天幕即降,文王困倦至极,便坐在轿里打了个盹儿……朦胧中一白须长者飘然而来。“西伯兄,敢问治国之事?”长者捋须含笑。文王行礼,答日:“安邦抚民,尊贤敬士。”长者日:“然神明之事何如?”文王日:“请长者明教。”长者俯视滔滔的沣水。“沣者,如载舟之水,可让西伯生,也可让西伯亡;可让西伯安,也可让西伯忧,西伯要生要安,须于沣水桥头置一白泽,则神明至矣。”文王梦醒,长者无影,沣水却退。回至宫中,文王便命石匠在桥头雕一白泽兽……我们村子离沣河足有一里地。一里地在大人眼里是长是短,我们不知道,反正我们娃儿不甩几个跟头就翻到了。我家的后墙外还有一条小河,平时只有淹死蚂蚁那点水,沣河水涨的时候,它才推波助澜,漫过河岸,泡倒我们那一摆儿人家的后墙.闹得鸡不宁,狗不安。倒过几回墙.有些人就机灵了,用水泥砌起一道石头墙。父亲人很老实,老是甩黄土打墙,倒一次,打一次。我们那儿打墙用的是夹板.中间填上土,用圆锥形的铁锤子一层层砸实。这种活很费力气,父亲砸一下,哼一声,说不上是在用劲还是在呻吟。

“笨种!”后娘总是骂他,却拿我做了出气简。有一年冬天冷得要命,我冻得尿湿了裤子,她让我顶着裤子在院子里站了半个上午。那一次我有两个收获:一是对风有了切身的体验;二是如同害怕蝎子尾巴一样害怕后娘。

说句公道话,后娘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小时候太痴呆,听人说我生下来像个老鼠儿。母亲怀我时害了一场大病,八个多月我就从她肚子里溜了出来,没多久母亲就撇下我“走”了。寒冬腊月,父亲抱着我沿着沣河岸寻奶妈。三岁了,父亲把我从最后一个奶妈家抱回家,胳膊腿都捏不下一把。路上碰见一个算卦的,求了一卦。那先生只捏了捏我的脑门儿,说这孩子长大了保险是个秀才。为了我能长大.父亲便给我找了一个后娘,还带来了两个猴子一般的双胞胎.让我叫哥。上小学一二年级时考试我老是不及硌,那俩娃上二年级时跟我在一班。回回考试都是一百分。

后娘不喜欢我,我就往三婆家钻。三婆离我家不远,一泡尿的功夫就到了。

三婆是个瞎子,天生的,三十岁跟三爷做了伴儿。因为没娃,就常常让我引着到河里去捞。

沣河两岸都是关中常见的榆树、杨树。夏天,知了在其中欢愉地叫,满河都“知了——知了——”惹得青蛙“咯哇——咯哇——”上下相应,十分热闹。河里的沙子细得很,每发一回水,沙子就厚厚地积满了河心,形成一片广阔的沙滩。三婆把笊篱放在身边的沙滩上,捏着我的细胳膊细腿,发育不良的脑袋,“给婆翻跟头、打拳!”她站起来扎了个马步,手举在头顶,说:“跟婆来,踢褪!”她收了马步,一条腿还没踢起来,就跌倒在沙滩上,逗得娃娃们哈哈大笑,都跟着学起来。那拳说不上是什么流派,什么风格,头也摇,屁股也摆,胳膊腿抡起来象刮过一串儿风,踢腾起沙尘满河飞扬……打累了,一溜儿躺在沙滩上,筋松了,气也匀了。三婆就一边捞娃,一边给我们教开了诗:

沣河沣河箩箩,

笊篱捞个婆婆;

婆婆出来卖菜,

笊篱捞个妖怪;

妖怪出来烧香,

笊篱捞个姑娘;

姑娘出来磕头,

笊篱捞个孙猴;

孙猴出来抡棒,

笊篱捞个皇上……

一首诗,要是不吃饭,能把东山的日念到西山,还没个完。三婆的诗多极了,而且总是让我们听不懂。比如说一听见有人洗衣裳,她就念诗:

棒槌棒,响叮噹,

沣河水里淘衣裳。

一棒淘出个大姑娘,

拿个勾儿挂月上。

奇怪,姑娘怎么能挂到月亮上去呀?榆花儿托着腮帮儿认真地问三婆,三婆哈哈一笑,“长大你也就到月亮上去了。”

三婆给我们讲李白的故事儿。她说李白把铁棒磨成针装在耳朵里,诗瘾一发针就从耳朵里跳出来;后来李白给肚子里装了个机器,按纽一按,机器就造出诗来了,还说李白一辈子没娃,头发都愁成了三千丈长,洗一回头发,都要跳到大江里去,捞出来好多好多娃……围着三婆闹腾的除了榆花儿,都是些男孩子。榆花儿跟我一样,自小没了娘,父亲(村里人都叫玉林老汉)把她带大,也就没了女孩子的天性,光头赤脚,男孩儿游水她也游水,男孩儿逮鱼她也逮鱼……那时候男女界限还不太分明,在沙滩上撒尿都不忌讳。西龙在我们里头年龄最大,长得也最机灵,我们男孩儿都听他的,可是榆花儿偏不听他的,跟他作对,气得西龙拿拳头揍她,她也不软,拳头对拳头对着干,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哭。

“长大把你挂在月亮上!”西龙打得没意思了,就喊。

“挂在月亮上就挂在月亮上!”榆花儿喘着气,并不示弱。

“把你塞到河里喂鳖!”

“喂鳖就喂鳖!”

榆花儿他爹叫玉林老汉,年轻时是个“半吊子”,喝酒赌钱。喝醉了打老婆,赌输了打老婆,打得老婆要上吊寻死,他把老婆双脚一捆关在屋里,给她吃冷馍,自己下馆子。老婆忍无可忍,索性趁发水跳了沣河。老婆一跳河,玉林老汉才灵醒了,整天叫驴一般地嚎,嚎出了个“夜游症”,常常深更半夜起来拿个冷馍给沣河跑。

三十多岁的汉子没老婆,日子也真难熬。他常痴呆呆地看着从街上走过的年轻女人傻笑。

玉林老汉最爱捉弄三爷。三爷是个半聋子,听说是在抗美援朝时在前线放炮弹震的。人们跟他说话,要在耳朵跟前大声地喊。玉林老汉每回见了他.就问:“没见你娘?”三爷回答:“羊?羊给东跑了。”玉林老汉得意地哈哈大笑。有一次玉林老汉趁三爷不在家,想耍弄一下三婆,可是敲了几回门,三婆都没开。后来他开了窍,学三爷的样子,在门外把脚使劲跺上两下,门果然开了。谁知刚过一会,他便捂着脸跑出来。在街上被人撞见,他说是叫蝎子蜇了。怪事,蝎子能蜇到脸上?于是人们就都明白,叫他“蝎子蜇脸!”连我们娃们一见他都跟着喊,玉林老汉撵又撵不上,气得脚后跟直抽筋儿。三爷后来知道了,要拿菜刀找玉林老汉算账,被三婆挡住了。

榆花儿气得几天都没跟他爹说话,一放学就往西龙家跑。西龙他妈是个干瘦的老婆。她生了一儿一女。女儿三岁时得破伤风死了,把西龙当小皇帝一样侍候。她常常念叨着要榆花儿给西龙当媳妇,可西龙爹嫌玉林老汉的名声不好,只是摇头儿。

榆花儿哪管那些事儿,跟西龙在屋子里只是个打架。西龙的妈叹了口气。又面壁而坐,念经去了。

玉林老汉听说西龙他妈要让榆花儿给西龙当媳妇,气得在西龙家门口跳着骂:“黑王八想吃白鹅肉呢!俺榆花儿是王母娘娘托生的,将来要嫁给真龙天子哩!真是黑狗吃月亮,想得倒美……”

从此,西龙跟榆花儿不说话了。

四年级那年,学生们不上学了,整天跑到沣河看热闹。那座只有三块石板宽的桥,每日都是拥挤不堪,东来西去的人往往就会发生争执,不时就有人被挤到桥下去,跌进水里,看得我们好开心。河滩上,一队队戴着纸糊的尖帽子的大人。一面小破锣,从你的手传到他的手,锣声“咣”地一响。便响起了沙哑的声音:

“我是牛鬼蛇神!”

“我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霎那间,广阔的沙滩狭小了,清澈的河流污浊了……西龙和榆花儿,腰里扎着皮带,率领着我们抢传单,呼口号,给那伙“牛鬼蛇神”、“孝子贤孙”们扬沙子。西龙最威风的时候是站在那断了一条腿的白泽兽上,双手又腰,俯视着沸腾的沣河。那神态,俨然是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再往后,我们娃们分成了誓不两立的两派。西龙和榆花儿成了两派的头儿。一天午后,两支队伍埋伏在河两岸,准备着一场厮杀。

闷热、寂静的沣河,太阳光贪婪地吞噬着河水、沙滩,桥头那只白泽兽依然昂首挺胸守卫着沣河。突然,河两岸响起了一片口号声:

“冲啊——”

“杀啊——”

两支队伍都从河岸上跳了下来,赤脚踩着滚烫的沙子隔水对峙。两队皆是黄衣黄帽黄皮带,一队是大刀,一队是梭镖。西龙腰里别着一支木头手枪,威武英俊。榆花儿这时候身上突然有了异样,胸脯那儿像塞了两块饼子。她亭亭玉立,脸色严峻,拄着一根扎着红樱子的梭镖。

两军先是隔河扬沙,然后是跳河击水,到了河中心,大刀梭标便干开了。一会儿这个“唉哟”,一会儿那个“哼哼”,西龙和榆花儿扭到了一块,不一会儿愉花便被按倒在水里。我是西龙的“兵”,眼看着榆花儿那张圆脸蛋儿要被塞进水里,便悄悄捅了西龙一把,喊了声:“西龙哥。”西龙回头瞧我一眼,放了榆花儿,过来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狗日的叛徒!”我没有感觉到有多疼,因为我瞥见了榆花儿那双充满谢意和温情的眼睛。

“撤!”西龙一声吆喝,两军就此休战。双方都有几个人捂着肩膀,搂着肚子撤到了河水两边。沉默了一会儿,西龙阴阳怪气地喊了声:“射!”于是我们这一派的就都解开了裤带。掏出牛牛给河水里撒开了尿,那边的也如此干了起来,这叫尿泡战。一霎时,水面上溅起了排排水花。正尿着,大家忽然看见了一个人低着头,拼命朝河对岸跑去。是榆花儿,那湿漉漉的衣裳紧贴在身上,阳光儿照着,显出了一副奇怪的骨架儿,伙伴们(包括水那面的“敌人”)都捏着牛牛呆住了,心头闯进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

后来,学生们去上学了,只不过每天背着铁锤和馍块在沣河上游砸石子,满河滩都叮叮当当地响,辛苦,也兴奋。这时候,我们都上初中了,思想却封建起来,男女生隔一条河,可望而不可及。砸来的石子一堆堆地垒成了方,卖了钱。一立方石子奖给学生八分钱,有时砸一天,满手都是血泡,胳膊似抽了筋,才砸了一寸,可八分钱也使我们欣喜若狂,那里边凝结着青春和生命啊!傍晚,河水被夕阳染得血红,享受着天光的温爱。我们吆喝着,摇晃着走过浅水。脚下旋转着一团团通红的涟漪,感受到了一种诗意的美。

西龙十五岁了。那宽大的胸脯,棱角分明的额角,都使他具有一种男子汉的气魄。砸石子,他一个顶俩。每天停晚,当学生们走完之后,他总是提几担笼石子倒在河那面榆花儿的堆上。开始榆花儿不晓得,第二天一来还蹦呢跳呢,后来她发现了这个“秘密”,脸就红得像一朵花儿,眼睛再也不敢朝河这边望了。

一个月夜,他俩在水闸那儿相会了。要说水闸这儿。可真算沣河一景。一百多米宽的河床,砌起了一道拦水坝,蓄着好大一片水面。天旱时,河两岸的人就用坝里的水浇地。碧绿的水面波平如镜,一幅水晶宫的世界。两个人傻坐着瞧着坝里的水,柏树的影子倒映在水中。这儿不同于别处,正在于岸上的几十棵柏树。

最后,榆花儿只说了一句:“西龙哥,我害怕。”然后一个人跑了,扔下了一个孤单单的西龙。这事儿不知叫谁发觉了,村里人便传扬开去。玉林老汉拿着斧头闯进西龙家,说西龙勾引了他女子,要拿斧头劈了西龙。气得西龙的爹把西龙吊在了屋梁上。西龙几天都没去念书。

西龙在我们孩子中失去了威信。他很苦恼,额头那儿时常皱着,常常一个人呆在白泽兽旁发愣。榆花儿沉默寡言了,也规矩多了。她十四岁了,胸脯那儿耸了起来,像扣了两个碗儿,长长的辫子风筝尾巴似的,在身后跳来跳去。每天一放学,玉林老汉便把她关在家中不准出门。天一黑,她家的院子里便传出磨斧头的霍霍声……五

每天放学,我就引着三婆到沣河捞娃。那笊篱把儿好长,三婆用根绳子拴在腰上,任笊篱在水中漂**。这时候,我已经对捞娃这件事儿有了疑心,但始终没有敢对三婆说。

又一个傍晚,红霞满天。老师叫我们去沣河水坝那儿采柏树枝。中央要开“九大”,学校要在大门口搭一个“彩门”。我们几个班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水坝。男同学上树去折。西龙爬树最能行,爬得最高,折得最多。我不会爬树,和女同学在树下拾柏树枝。我偷偷地注视着榆花儿,她虽然离西龙的树远远的,但不一会儿就神不守舍地朝那儿瞥一眼。

“够了,够了。”老师们喊着树上的男同学。

男同学都下树了,唯有西龙还没下来,望着色彩斑斓的水面。

“下来,下来。”西龙班上的那个女老师喊他。

岸上一片喧闹。男同学把柏树枝编成帽子戴在头上.活像电影上冲锋打仗的解放军,女同学则你捏我,我逗你,嘻嘻哈哈。

“鱼!红鱼!”

突然,站在岸边的榆花儿大声惊叫起来。

水面上,蹦出一条一尺多长的红鱼,滑着水面溜出去老远。

红鱼是沣河里一种罕见的鱼。这种鱼在其它大江、大河也许很常见,可在沣河里出现就稀罕得很。传说周武王在河东建镐后,选中了一个美女,是河西的一个女子。那女子和村里一少年青梅竹马,早已订下婚姻。进宫后,那女子整天坐在宫里见不上心中的少年,非常苦闷,便向武王请求放她归家。武王很豁达.放她出宫,并赠给她一件红包的裙袍。那女子穿着红裙出了宫门,正是晚霞满天,河里的水泛起一圈圈红线儿。她走到沣河边,听人说那少年在河西岸眺望镐宫整整七天七夜,最后投河而死。那女子一听,顿时天旋地转,便纵身投向沣河水中,变成了一条红鱼。这故事平时听来也不觉有啥意思,因为我们还从未见过红鱼儿,不免虚无缥缈。可足这时突然瞧见那红鱼儿顺着水面哧溜溜地滑了一会儿,又沉入了水中……便如同在梦幻里一般。

啊,美丽的红鱼!

我们正惊愕地望着空****的水面出神,西龙突然从柏树上跳了下来。他双臂前伸,头和身了几乎竖成一条直线,嗖地钻进了红鱼沉没的水面。那舒展轻盈的姿态,在我的眼前虽然只有几秒钟,却永生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水面上,溅起了一簇水花,**起圈圈鲜红的涟漪。

西龙好久都没有上来。西龙显然是去捕捉那条红鱼的。可他死的原因一直是个谜。我们伙伴们都很纳闷,西龙水性那么好.为什么竟叫水淹死了呢?事后有人测量了水深,靠近水坝的地方是六米六。这是个不祥的数字,“双六不吉”;而且其中有许多沣河发水时积在坝底的树根、铁丝、烂锅破盆儿……水晶宫般的世界里一片肮脏,而西龙也就在其中结束了“将军”和“皇帝”的梦幻。

西龙的尸体刚一捞上来,榆花儿脸色苍白,两眼痴呆,像中了邪一般地望着夕照的沣河水,半天才醒过神来,“妈呀——”一声,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一村子的人都来看西龙,他惨白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儿笑意。不多时,学校校长来了,公社干部也来了……西龙班上的那个女老师抽泣着(老师也会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说西龙是个好孩子,毛主席语录背得最多,斗私批修最彻底,砸的石子堆儿最大,折柏树枝上得最高……公社里那个瘦猴儿似的“麻主任”听着脸上倒有了喜色,对身边的人说:赶快写个材料给县上汇报。”

埋西龙那天,场面很隆重,喇叭从早上天一明就哼着哀曲,还来了一些大肚子秃脑门的人,其中一个载眼镜的还给西龙送来了印着毛主席像的奖状,用玻璃镜框镶着。西龙他爹“受宠若惊”般的接过,还没搂在怀里呢。奖状就被他哆嗦到了地上,“哗啦——”玻璃片碎了一地。他一抬头,看见了一双“鸡眼”正瞪着自己。吓得怔住了,爬下去用双手把碎玻璃片往怀里揽,越着急越揽不到怀里去,双手被玻璃片刺得满是血……最后,他捧着那张奖状纸,连声说着:“我有罪,我该死……”扑嗵一下跪在了那个戴眼镜的脚前……戴眼镜的人皱了皱眉,然后走到喇叭前,洋腔洋调地讲了一串儿话:仝西龙同学为党的九大胜利召开折柏树枝搭彩门落水而光荣牺牲是英雄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最后给西龙的坟前立了一块碑,坐着屁股后头冒烟的小汽车不见影了。

西龙埋在了水坝那儿的柏树下。

从此,沣河里多了一位捞娃老婆,干瘦的脸,干瘦的身子。每到傍晚时分,她就拐着一双小脚提着笊篱到水坝这儿来。她不念经了,整天头不梳,脸不洗,夜里在炕上面壁而坐,揣着西龙的一撮儿头发出神。埋西龙那天,她用剪子剪了一撮儿西龙脑门上的头发。

她坐在水坝上,像三婆一样,用绳子把笊篱把儿拴着在水上漂,哼起诗来,那声音似乎在唱。委婉凄凉:

刮风呢,下雨呢,

河里捞娃狗叫呢。

捞儿呢,捞女呢,

胳膊腿儿胡抡呢……

有时,三婆也让我引她到水坝这儿来捞娃,和西龙他妈坐在一块儿。念着捞娃诗:

笊篱把,一摆摆,

沣河水里踅筛筛。

龙王爷,花裹肚,

金童银女都出来……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给沣河增添了无穷的忧伤。

好多天,我都没见到榆花儿。埋西龙那天,我们孩子们都去了,唯独不见她。直到人们都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儿的时候,我才见到了榆花儿。她藏在一棵柏树后,偷偷地瞧着西龙的坟,又不时惊慌地看看四甩,当她看见我时.却转身就跑了。

玉林老汉那些日子像喝醉了酒一般踏拉着鞋在街上歪歪扭扭地走着,说着没头没脑的话:“嘿,西龙是真龙天子呢,叫我拿斧头送到天宫去了,将来我榆花儿就是王母娘娘哩……嘿嘿。”这时,他的身后就跟着一群小娃娃,拍着手喊:“王母娘娘!王母娘娘!”

西龙他爹每天下了工,就猫一般弓着腰缩在门口儿,怀里搂着一张奖状纸,喃喃自语:“我有罪,我该死,我不是现行反革命……”天气渐渐冷了,他已穿上了一件露絮儿的棉褂……七

初中毕业那年秋天,雨疯了似的下个没完没了。一天半夜,我被三婆摇醒(上初中后家里睡不下了,我就睡在三婆家。)听见村子一片鸡啼狗叫。三爷还在很响地打着呼噜,被三婆一脚蹬醒了。他穿了个裤衩跳起来,“啥?发……发水哩。”接着就很响地放屁,还没放完,三婆就大声骂了起来:“放你娘的脚,还不快去堵水!”三爷灵醒了,扛了个铁锨就跑走了。我搀着三婆,来到村西的高地上。高地上一堆堆女人娃们,像没王的蜂。

后半夜,我在三婆的身边睡着了.快明时才醒来,身上披着三婆的上衣。三婆上身赤条条的,一双瞎眼对着河那边,似泥塑的人。这时,洪水的轰隆声慢慢小了,有人来报消息,说被水冲开的口子堵住了;但又流着泪说:两个人被水冲走了,其中一个是三爷。

“三爷!三爷!”我一骨碌蹦起来,扯着赤着上身的三婆扑避一片水洼,连滚带爬地朝河岸奔去。到了河岸,三婆跟我都成了泥人儿。在堵住了的缺口处,玉林老汉站在那儿傻笑,“去了,都去了,老三给西龙看门去了……老三命大,能给真龙天子看门……”玉林老汉是最早传出沣河发水的消息的。深更半夜的,又下着雨,不知道他怎么转悠到了沣河……只听见他牛一样的嗓子在村子里喊着:“发水喽——真龙天子送娃来喽——捞娃走喽——”等人们赶到河岸时,水已经决了十几米宽的口子。

好一个愤怒的漳河!它似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从浓雾迷罩的山边咆哮而下,沣河在呻吟摇晃着。洪水扑击着白泽兽,它却没有惊慌,沉默着,仿佛面前的一切对它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也仿佛只有这样,才保持着它那永恒的生命……哦,那曾经给文王消灾避难的神兽,此刻却面对着文王的后裔们的灾难无动于衷了。

沣河,在我的眼里变得陌生了,浑沌了。晚上,我常常从铺天盖地的浪涛中惊醒……三婆说我一定是把魂儿丢在沣河里了,因此,她常常拿着笊篱到沣河里“收魂”,一边拿笊篱在水里摇,一边深情地呼唤:

“羊娃儿回来哟——

羊娃儿回来哟——”

我是属羊的,三爷也属羊,还都是腊月生。“腊月羊命薄”,三婆说。收了魂。她便把笊篱放在沙滩上,让我到水里游泳,“去,到水里把魂捞回来。”我下了水,却止不住地发抖,呛了几口水就爬了上来。“胆小鬼!”三婆的手好准,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突然觉得了一种羞耻——童年时后娘叫我顶着尿湿的裤子在院子让风吹时也没有觉得是羞耻。我放开三婆,扑进了河水中,久久没有出来。我贪婪地吞着河水,又把它吐出来。让沣河水洗刷一个未来男子汉的自卑和懦弱……八

高中毕业劳动了一年,又糊里糊涂地当了两年多大队文书。便到了一九七七年冬。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恰好我一直在感冒,坐在凳儿上一边哼哧着鼻涕,一边复习着功课。每到难处,就往茅坑跑,哆哆嗦嗦的撒尿。”你也想上大学,也不瞧瞧坟里有那福么?”后娘倚着后门冷笑着,看着我从茅坑里畏缩着往出走。她那两个双胞胎娃坐在热炕上,鸡蛋吃着,香烟抽着(我记得很清楚,后娘给池们买的是“恒大”烟),复习了一会身子就跟炕“平行”(借用数学名词)。

阳春三月,村子人送我上大学。村子里只有我一个考上了,乡亲们像拥戴一个皇帝出宫,一个将军出征,将我送出村,来到沣河岸上。父新给我背着铺盖,他的背几乎弯成了半张弓,又拼命咳嗽着。我不忍心,乡亲们说叫你爹背吧,不背他心里难受。后娘眼里似乎有了泪珠儿,叫他的两个儿子走到我面前,说以前把他俩的岁数记错了,其实他两比我还小两个月。应该把我叫哥。谁知,他们却低着头,执拗着不肯开口。后娘随走随骂他俩。他俩的分数差了一大截。

水坝边,一个干瘦的老婆坐在水坝上捞娃。太阳刚出来.照得水面通红。春风拂着她灰白的头发,瑟瑟地抖动……她的身边坐着一个老汉,手里捧着一张奖状,失神地望着水面。

我的心头一阵酸痛,扭回了头。我走到柏树下西龙的坟前,掬了几捧土撒在坟上,正要向昔日的伙伴默哀致敬时,却发现不远处的柏树下站着一个人,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是榆花儿!她望着我,眼里饱含着一片深情;然而,我却不敢注视她的眼睛,扭过头,似乎看见了一条美丽的红鱼……走到沣河桥头,玉林老汉正站在白泽兽身边,用手抚摸它凸出的眼珠儿,神经质地说:“闭上呀,闭上。睁开眼弄啥呢?真龙天子走了,走了……”看见我们走过来,他瞪着眼吃惊地问:“哟,是去当皇上呀?喷啧,这么多的臣子跟着,王朝马汉,王朝马汉……”说完沿河岸踏拉着一双破棉鞋走了。

我的眼里似乎要滚出泪珠,却又忍住了。

面对沣河,我一股热血喷到心头,真想跪倒在它面前。石板桥下,淌过长长的流水,昔日迷人的景致和野性的咆哮都不见了,耳边却传来了亲切而充满希望的叮嘱:

“好好念书,啥心都甭操。”

“将来当了官儿回来给咱沣河修个大桥。”

“甭忘了给回写封信。”

“在城里给你瞅个好媳妇。”最后,是父亲苍老而的声音。

我湿着眼眶一一答应着,接过父亲背上的铺盖踏上了石板桥。在桥中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朝沣河上游看去,果然看见了她——三婆。水里漂着一只笊篱,像一艘摇晃的小船……三婆的身边,又聚集着一群小娃们。

三婆!霎时,我泪水盈眶了。我呼唤着三婆,扔下铺盖,跳下便桥,向那艘“小船”奔去……沣河起风了,满河似乎都在吟诵着一首诗:

捞娃呢。捞娃呢,

沣河涨水娃哭呢。

叫爹呢,叫娘呢,

伸手就要老婆呢。

捞娃呢,捞娃呢,

沣河刮风娃笑呢。

吃肉呢,喝汤呢,

挑个女婿嫁人呢。

捞娃呢,捞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