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婚事的烦恼
谷平国,男,二十七岁;韩素云,女,二十四岁,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乎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
城关镇人民政府
一九八七年四月三十日
捧着大红的结婚证书,平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他小心地折叠好证书,锁进了桌斗。
他打开窗户,几朵白云飘在天空,一只孤雁,“嘎噜——嘎噜——”,追逐着自己的影子盘旋……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烦恼起来。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痛苦,就是失掉了初恋的……对别人来说,在经过时间的淘洗之后也许会慢慢地忘却。而泡,却不能够,这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美好的理想。好长时间,他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志同道合的爱情竟然消失了?七年……他们有相同的事业、爱好、性格……然而,事实胜于雄辩。于是,他找到了惩罚自己最好的方法:结婚!当姑母刚刚张口给他介绍素云的时候,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冷静地说了两个字;同意。他出乎寻常的坦率,使他的姑母迟疑了好一阵。
姑母领着他进了县剧院的剧场。
“观众同志们,今天晚上为大家演出古装秦腔剧《铡美案》。现在演出开始。”
当平国从那准确、动听的普通话音里,从那身淡红色的服装里,从那彩灯的照耀下发现了一种美的时候,她已经从幕前消失了。那天晚上,他不眨一眼地看完了那场戏。戏完了,他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朝台上望着,要不是姑母拉地走。他也许要被撵出去呢。
他认识了素云——这名字既含蓄、又美丽,带着寒冬的芳香,扑进他的怀抱。
“我是个书呆子,你……喜欢吗?”几乎是半年以后.他才这样大着胆问。
“喜欢。我看你这个人怪有意思的,整天看书、写字.跟一般人不一样。”素云笑着拉开他的书柜,“哎呀,这么多的书,一辈子都看不完。”
平国也笑了一下,“你喜欢看书吗?”
素云关上了书柜的门,摇摇头,“爱看小人书,不爱看你这些净是字的书。”
“愿意学吗?我……教你。”
“忙,没时间……”
“能不能改换一下生活方式呢?学些知识还是……”
“学啥呢,跟不上了。”素云有些不耐烦,岔开了话题。
虽然这样,他们还是决定结婚了。对于婚姻,平国已经淡漠了,纯粹是为了完成一种社会义务。
大雁还在盘旋……
“报告。”门外的声音打断了平国的回忆,他从窗外收回目光,打开了门。
是一位扎着短辫的女学生,“老师,这是我们的作业。”
“怎么,没有收齐?”
“同学们说你就要……”她迟疑了一会,笑了。正在这时,“噔噔”有人敲门。
门开了,原来是索云。
“老师,我上课了。”她望了素云一眼,飞快地跑出去了。
素云还没坐下.就气喘吁吁地说:“门市部刚才进回来一批沙发,价钱比上次那种便宜,大姐说质量也好。咱们快去看看。”
“晤。”平国无所用心地应着。
“你下午没课了?”
“哦,有,有。”
“那怎么行?上课要紧呀。”索云看着他。
沙发、钢丝床、电视机,这些就是人生的理想,平国苦笑着。
“好,我先去占上。明天礼拜六。我晚上来。”索云说。
平图茫然地送她出门,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窗前闪过,拐过墙角去了,那头顶上有一圈黄发。
是孙小刚!平国皱了皱眉。不好好学习,在这儿听墙根,这捣蛋的孩子!
预备铃声响了。平国正要去上课,从门缝下边塞进一本作文。他拾起一看。正是小刚的。他兴奋极了,还是昨天的批评起了效果。他揭开本子,却吃了一惊,在《我的爸爸和妈妈》的作文题目下,写着寥寥几行字:
“我的爸爸和妈妈都很好,他们从不吵架,也很爱我。他们是我的好爸爸,好妈妈。”
这,过是初中一年级学生的作文吗?平国感到气愤、羞愧、甚至都没有勇气跨出门槛,去给他的学生们上课了!
踩着上课的铃声,平国尽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走进了教室。今天要讲的是杨朔的《荔枝蜜》,朗读了课文,平国开始分析了。讲着,他发现坐在第四排的孙小刚一直没有抬头,瞧着桌斗里的什么东西。
“孙小刚。”他提问了,“你回答作者为什么说自己每逢看见蜜蜂,感情就疙疙瘩瘩的呢?”
小刚站起来,愣了愣,说:“他们也许没有感情吧。”
“哈哈……”同学们笑成一锅粥了。平国厉声喝问:“你在干什么?”
“我……”他的手伸进桌斗。
平国快步走下讲台,从小刚的桌斗里拉出一张纸来。是一张画。画面上,画着一个女人,伸出一只胳膊……“你—一”平国气愤得说不出话。对予这样的学生,他这个刚走上讲台的年轻教师简直一筹莫展了。毕业时,他就下决心要使自己未来的学生们用功学习。他容不得他们敷衍的态度,更容不得在课堂上干其它事情。可是他,孙小刚……他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撕毁了那张画。
泪水,从小刚的脸上滚下来。
星期六下午,平国去小刚的家进行家访。
小刚的家在县城东街一条小巷内。窄小的屋里,零乱的家具使人难以下脚。小刚的爸爸费了一番周折,才给平国挪出一块坐的地方。“对不起,谷老师。小刚的妈妈忙,我今年又代了毕业班的课。家里,实在……”他似乎寻不出恰当的词,只是抱歉地搓着手。
从谈话中,平国知道,小刚的爸爸在离县城十多里的天河中学教书,每天上完课,还要赶回家给小刚做饭,收拾家务。“小刚让您费心了。这孩子,从小就生了一副犟脾气。”当我说出开学以来小刚的学习情况时,他惊讶了,额上现出几道深深的弯曲的皱纹,“怎么,这孩子。”他站起来,朝窗外望去。突然,他变了脸色,低声说道:“谷老师,小刚的妈妈回来了,你千万不要给她说小刚……”
平国正在惊讶他的神色变化,门口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去比小刚的爸爸年轻很多,丰满的脸庞看不出一丝皱纹,烫着的发卷下是两只圆大的眼睛。但平国还是相信了,她就是小刚的妈妈。
“哎哟,是小刚的老师来了。”听了丈夫的介绍,她笑着,露出一对非常整齐的白牙齿。接着又惊疑地问:“是小刚这孩子又淘气了?打架了?等他回来我美美地收拾他一顿……是呀,谷老师说的对。要好好教育。可你不知道哟,我在团里忙得很哟,白天还要下乡……他爸,也是个忙鬼。”她瞥了丈夫一眼,而丈夫却低头坐在矮凳上吸烟。“你看,那一摞摞作文本,哪一夜不熬到十二点,我平时不回来,小刚都叫他给惯环了……”
她唠唠着说完了,转眉又笑了。“谷老师,你坐吧。”她掏出一串钥匙,开了套间的门。在她开门的时候,平国瞥了一眼,不禁呆住了,套间里头地方虽不大,但却摆着一对沙发,落地式台灯、电风扇……还有一张单人床。和外屋对比,简直是两个世界!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平国望着小刚的爸爸,他还是低着头坐在小凳上默默地抽烟。
里间的门“砰”地关上了。
平国觉察到了,这个家庭笼罩着一种神秘、复杂的东西。正当他要起身告辞的时候,小刚的妈妈出来了,又随手利索地锁上了门。她换上了一件淡白色的上衣,拎着红提兜,冲平国点点头,笑了笑,“谷老师,您坐,团里晚上要演出,有时间可来看呀。”说完,看也不看丈夫一眼.就飘然地走出去了。
平国看着仍在吸烟的孙老师,心里不知怎么涌上来一丝奇怪的神情.想安慰他几句,嘴张了张,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大概是他的异常神情被孙老师发觉了,他有些尴尬地站起身,“你坐吧,谷老师,等小刚回来,我好好教育一下。”
平国知道,不能多坐了。就告别了孙老师,走出了门。小刚背着书包正朝家走来.看见平国,忙转身拐进另一条小巷。
这次家访算是失败了。吃过饭,平国闷闷不乐地在房子踱来踱去。看来,小刚全靠他自己的努力来教育了。他不理解,在这样的时代里,多少人拼着命复习了一年又一年,为了前途、理想……姑且不谈为国家做贡献吧,就是为个人,也得努力学习才行啊!可是小刚……他,也许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从小就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不知道学习的重要,可是。他爸爸也是个教师啊!
平国越想越理不出头绪丁,索性从书架上取下一叠作文本,谁知,放在最上边的是小刚的。他眼前又浮现出头顶上那圈黄发,那张女人像,那沉默的爸爸,快活的妈妈……平国叹了口气,把小刚的作文本放在一边,又拿过一本来。
“噔噔……”
今晚又完了!平国扔下笔去开门,又是素云。他的脑子猛地一跳,哦,今天是星期六!
“你怎么……”素云瞪了平国一眼,当她的眼光落在桌面上时,不由皱了皱眉,“唉,又是作文,整天能让作文吃了!”
平国想解释,但她马上破颜为笑了。平国松了口气。
“哦,孙小刚。”素云叫起来,“这是我们剧团曹会琴的儿子。怎么,你给他当老师?”
平国点点头,“是个不爱学习的学生。”
素云的眼睛一闪,惊愕地说:“不对!上小学时,他在全县语文竞赛中得到第二名呢。”
“什么?”平国手中的水杯一晃,溢出的水烧了他的手,水杯差点摔在地上。
素云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孩子,父母亲闹了十几次离婚。最近正在法院办离婚手续。”
啊——平国心中的疑团解开了。
“省艺术学院有个教师,前不久死了女人,小刚的妈妈就要跟他……”素云说着,脸上现出鄙夷的神色,“怎么,你不知道?全县谁不知道呀!”她瞪大了眼球,露出一对浅浅的笑窝。
平国看着素云,想笑,又想哭。她的确是美的,白皙、端庄、柔和,放射着青春的光泽。这不就是自己向往、追求过的吗?美,是诱人的,能使人的思想净化,焕发出斑斓的光彩。平国不由想起了小刚的妈妈,心里涌起一阵迷惘。
“你看过小刚的母亲演的戏吗?在《铡美案》中她扮的秦香莲,演得太漂亮了。”
平国想着,那晚……
一阵沉默。一会,素云看看表,“哎哟,快七点了,电影快开了。”她掏出电影票,“七点十分,《瞧这一家子》,十六排一座、三座,正中间,我第一个买的票。”她冲平国甜蜜的一笑,站起身来。平国跟着她朝电影院走去。
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了。素云和几个女伴一起布置好了房间,大小立柜、高低饭桌、沙发茶几……一切井然。平国的同事、朋友都赶来祝贺,送来了礼品,他的学生也送来了礼物。傍晚,那个扎小辫的女学生送来一封信,“谷老师,这是小刚给您的。”
信?他……平国忙拆开信,里边还有一张画,画着一女一男,拉着手。他不禁感到有些眼熟,噢,前几天在课堂上……谷老师:我跟妈妈去城里念书了。我真不想离开这儿,可是妈妈一定要带我走。妈妈说城里那个人很好.只要他能和妈妈好,我就去。我过去没有好好学习,叫您生气。我写了几次作文都没有交,我是看妈妈常常为作文和爸爸吵架……您和阿姨好吗?那次我在窗外看见你们没有吵架……我把这张画给你们,你们以后不要打架,也不要生气。
孙小刚
四月三十日
平国的心颤抖着,浑身麻木了一般,忙问她:“小刚现在在哪儿?”
“去火车站了。”
外面下起了雨,平国顾不得拿雨伞就往外跑,刚跑了两步,素云来了,一手拿着花瓶,一手打着雨伞。
“你去……”素云奇怪地问。“哦,小刚,曹会琴的儿子,已经坐火车走了。”
“走了?!”
“刚才在火车站,他还被人训了一顿呢。听说他拾了个钱包还给失主。失主说是小刚偷的。”
“他为什么要跟他妈妈走呢?”
“省艺术学院那个教师跟前没有儿女,看小刚聪明,把小刚要去了。离婚闹了几年,就是因为小刚的爸爸不肯叫小刚走,这次他终于让步了。”
“哦——”平国无力地坐在素云买回来的那崭新的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几滴泪水,从他的眼眶悄悄地涌了出来。
外边,雨似乎下得大了。
明天,还会下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