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终南县人在喜获丰收、天旺人和的年景下盼来了一年一度的春节和元宵节。各村子的锣鼓队从正月初一开始一直敲到正月初六,并自发地组织起锣鼓对阵叫赛活动。为此,由县文化部门具体牵头组织的终南县声势浩大的民间锣鼓大赛开幕了。大赛一共三天,各乡镇、机关单位近百家锣鼓队上街游行表演。

终南县人敲锣鼓的历史悠远久长。受唐朝时宫廷锣鼓的影响,终南县人每逢太平年间则自发组织起敲锣打鼓活动。“庄稼要得乐,唱戏敲家伙”、“锣鼓敲赢了,庄稼做成了”。这两句顺口溜,显示出终南县人对敲锣鼓的重视程度。

锣鼓大赛于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举行。十五那天天晴日爽,县城各个角落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的人。组织大赛的人也把全县最优秀的锣鼓队集中在这天表演。游行表演的路线从新修的三块板、两排绿化带的娄敬路开始,经北新街、沣京路、东大街、钟楼,最后在南大街十字结束。龚文宇当年没有来得及实施的县城新规划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老街道拓宽,新街道形成,高楼大度排列两行,县城的规摸扩大了将近一倍。铿锵激昂的锣鼓声夹杂着高楼上的鞭炮声震撼着县城的角角落落。

上午十时,大赛表演开始。首先出场的是县南蒋村的蛮鼓舞。蛮鼓舞相传是明末清初蒋村北门人张启风随郑成功部下大将陕西人马援参加收复台湾战役后返乡带回的南蛮鼓调,名曰“蛮鼓”,也叫“催战鼓”,气势如“风搅雪”、“五雷震”,慨慨激昂,热情奔放,节奏明快,紧时如雷鸣涛吼,慢时如细流涓涓,紧扣观众心弦。开场锣鼓震天动地,县城街头鞭炮不绝于耳。

紧接着是久负盛名的县北留南村锣鼓队、孝义坊锣鼓队、大王西锣鼓队,还有梧村、康王村、定舟村……县北锣鼓调多属《太平鼓调》,堂鼓是一律地牛拉鼓,即用关中牛拉一专门悬鼓于其上的鼓架车,鼓高一米五,直径二米,鼓帮铆以数排大圆铜钉,金漆勾边,饰以彩绘。堂鼓手由两名年轻力壮的小伙轮换,鼓姿优美有力,配上那整齐划一的百名鼓手、敲锣手的表演,气势磅礴,威武雄壮,观者群情振奋,掌声如雷。

中午一时,大赛表演进入**。首次在县城露面的县西索家庄铃鼓舞和县南炉丹村西堡的旗鼓舞出场了。铃鼓舞队和旗鼓舞队均以舞蹈表演和锣鼓表演相融和的表演形式吸引了数十万观众翘足拥挤,以至于维持秩序的警察也无可奈何,表演不得不时断时续。铃鼓舞在一掌旗指挥手的指挥下,两边是锣鼓,中间是清一色的姑娘舞铃表演舞蹈,整个方阵时分时合,阵式变化多端。行进时阵容整齐,节奏有序,表演时或对面击鼓锣手相伴,舞铃姑娘翩翩起舞,令观众赏心悦目如醉如痴。

旗鼓舞则是数十面火红的小旗竖成一行,舞旗手也是清一色戎装素裹的姑娘,时蹲时伏,红旗招展飘摇如火如荼……锣鼓队中间又夹杂着宋村、杨家堡、凿齿村等村办的社火(又称射虎、社戏。戏读“呼”,形式各异的铁杆(俗称芯子)插在桌上,用彩色纸糊成的花草树木、山水鸟兽等佯装起来,把五六岁的小孩子扮装成各种人物巧妙地固定在铁杆上,惊险玄妙。每一杆社火表示一个典故或故事,如“三娘教子”、“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杨家将”、“天女散花”……内容大多取材于《三国演义》、《列国演义》、《封神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杨家将》及一些传统戏剧中的片断。

在社火队伍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乔家庄的“背社火”一般的社火都是人抬车拉,而乔家庄的社火是人背。这在关中地区是独一无二的。相传周文王建都沣京时,庶民百姓为庆贺万岁登基,国泰民安,于新春时举行庆祝活动。乔家庄一邓姓农夫,给自己背上绑一个木架子,把自己的孩子化装成吉祥物,绑于木架上扭扭,转转,嬉戏逗趣。周文王看后欣喜非常,赞不绝口,并给予奖赏。从此村人仿效,沿袭至今。背社火的技能和力量都非常讲究,一般力小单薄而旦不经过艰辛训练的人难以负载。

乔家庄的背社火队伍由两妙龄少女打着金字横幅领头,班头吹着口哨,举着指挥捧,锣鼓手奏起鼓乐随背火敲打。背火人有四十多位,头一位扮的是《苏三起解》,架上小孩扮秦香莲携带二子(假人),背架人则扮中军……背火人在宽阔的街道达舞边跳,踩四角跑花尖,或跑八字形,经纬对流,使观众眼花缭乱,大饱眼福。

社火前后又相伴着彩车、汽球队、狮子舞、柳木腿以及秧歌队等。正月十五那天由上午十时一直表演到下午五时,历时七个小时的表演,令沿街观众虽然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头晕目眩,但仍兴致勃勃兴趣盎然,直到表演结束才随着人潮四散回家。

谁也没有料到,在终南县人喜庆丰收,大闹无宵节的时刻,杨孟昌老县长作古了。春节,印刷厂放了假。到正月初六,杨孟昌一遍遍地催促印刷厂上班。文物志只剩下装订成书一道工序了。两年多来的心血换来的文物志,杨孟昌亲身体味到了其中的酸甜苦辣。印刷厂领导感于老县长的精神,在正月初六这天把装订车间的工人全部叫回厂子。到正月十三晚十一时,志书装订完毕。这当儿杨孟昌却躺在县医院的病**。春节前他就觉得头昏脑重,心力交瘁,硬是坚持到印刷厂跑了几天,终于病倒爬不起了。

冯霜元是第一个捧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志书的。他不愿让病**的老县长见到它。其中的缘由被一个神秘的念头笼罩着。他怕老县长过份激动而影响病情,他深深的知道老县长为这本书所付出的一切。

但是,正月十五那天,当大赛的锣鼓声正铿锵激昂,余韵在医院**漾时,杨孟昌还是见到了这本志书。他一遍遍地催促身边护理的人去印刷厂要样书,那焦急难奈的样子让护理的人不得不去找冯霜元。冯霜元无奈只好带着书去了。

杨孟昌接书时手突然颤抖起来,跟着便是两行浑浊的泪水。冯霜元忙俯身抓住了老县长的手。

“霜元,我老了,真的老了。”杨孟昌凄凉的语调似一股寒风。“文物志搞完了,下来我想跑搬迁公输堂的事。不行了,我没力气了……”

“杨县长。”冯霜元不知该说什么。

“我一生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就只有对汉章……”冯霜元想打断老县长的话,但杨孟昌用眼神阻止了他。“世上这事复杂得很哩,再精明的人也难一生十全十美。但只要心放正,错了也不悔。我当过县长,可没拿过公家一分钱、一件东西,儿女孙子都是农民……你不知道,村里乡党都说我没本事。本事是个啥,本事就是良心。我这几天在医院才悟出这道理来。霜……霜元,”杨孟昌说话有点艰难了,“活人……全靠骨气,做人……才能硬……气。”

杨孟昌的手渐渐冰凉下来,冯霜元正要喊医生,杨孟昌却说出了一句话:

“霜……元,你把文物志给我念……念一遍。”

冯霜元泪如雨泻,他拿起老县长枕边的文物志,翻开第一页颤声读起来。读了半页,他停住看老县长,老县长却睁开眼看他,那目光中有一道火焰。冯霜元只好又读下去,一页未读完,他扫一眼老县长,只见老县长已经作古……冯霜元扔下文物志扑在老县长身上大声呼叫,医护人员纷至赶来……在县城街头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一棵饱经风霜苍劲的古树倒了。

老县长追悼会之后,紧跟着就是火化遗体。当一阵青悠悠的烟从细高的烟囱冒出之后,几乎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灵魂都随着那股青烟而去。

追悼会的规模自然是可想而知的。终南县各大班子的头头脑脑们、老县长的生前友好、老部下、亲戚乡党、儿孙子女把个火葬场殡仪馆挤得严严实实,门外头还站立着许多胸佩白花的人。火葬场的工人们说:“火葬场建了二十年了,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