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龚文宇专程赶来参加杨孟昌的追悼会。追悼会之前,他在听了杨孟昌临终的情景和遗言后黯然神伤。他遗憾的是在任期间没有发挥杨孟昌这类县上的老领导的作用。他记得杨孟昌有一次在文化系统召开的座谈会上讲过一段话:“毛主席讲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那是讲的国情。作为一个地方主要领导,我体会是要善用人,广积粮,不专横。用人是第一位的,发现人才,用好人才,善于发挥各个人的特长和积极性,这才是一个好领导。”当时他听了非常剌耳,似乎杨孟昌是专门讲给他听的。杨孟昌紧跟着还讲了一段话:“古人讲为人有十戒:戒骄、戒躁、戒虚、戒诡、戒露、戒伪、戒霸、戒贪、戒色、戒滥。为人这十戒缺一不可。我特别喜欢龟的含而不露、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精神,当然也许我老了,守旧谨慎保守,但人嘛还是稳妥点好……”龚文宇实在听不下去了,借故上厕所离开了会场。到他回到会场时,杨孟昌的话已经说完了。从那以后,龚文宇对杨孟昌有一种本能上的反感:老朽!以前他碰到杨孟昌还寒喧几句,以后再遇见干脆敬而远之。

龚文宇快到退休的年龄了。最近一个时期他感到莫名的焦躁。这是不是更年期的症状?他努力为自己的焦躁开脱。地委前不久给水电局配了一个副局长,文件上明确列其他副局长之前。这个副局长也是县委书记出身,又有水利学院的文凭,这不是明摆着替换我的嘛。龚文宇心中不快,可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新来的副局长人倒谦虛,工作上的分寸也掌握得极好,该请示他的请示,该自己拍板的拍板,尤其是关于水利方面的专业知识有时不免令他汗颜,他是个从不服人的人,到现在他不服气不行了。这样,失落感、焦躁感、孤独感和行将退休、老而无用的慨叹就一齐向他袭来。

火化杨孟昌的青烟袅袅地从那细髙的烟囱冒出之后,龚文宇佇立在火葬场院子心情难以平静。周围是一样肃立的人群,按惯例追悼会完了之后即可离去,但无人启车而去。他们怀着一样的心境想目睹老县长的那股青烟,那是他一生的精神,他的灵魂。龚文宇想到了那次在文化系统座谈会上杨孟昌的谈话,联想到自己一生曾有过的辉煌和过失,联想到即将退休无处着落的灵魂,才深感对不起老县长,深感老县长那番谈话的良苦用心那硬朗朗的十戒,是老县长一生的经验,也是他清廉正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写照。人之将老,是自然规律。你龚文宇有什么想不通,解不开的疙瘩呢?

从火葬场出来,龚文宇没有直接回地区,他让索梦国陪他转一转。他们驱车从南北九号路上了太平河。九号路已铺了柏油,路旁的水杉树笔直成线。龚文宇慨叹万千的对索梦国说:“我老了,不行了。”索梦国却从那惋惜声中品味出他是在追忆当年那辉煌的岁月。上了太平河岸后,龚文宇又说:“太平河治理留下了后遗症,给你们添了麻烦。这大概是真的得罪了龙王,龙王惩罚咱们呢。”说着他的脸色便有些阴沉。当年由于资金不足,急于上马,将原定的浆砌河底改为干砌石河底,同时取消了原设计调整比降的滚水坝。结果过了三四年,就因洪水冲刷,河底冲毁,部分地段浆砌岸搜根垮堤。

“这河我没有治理好,就看你们了。”老书记拍了拍索梦国的肩膀。他谦虚和自责的话语深深的触动了在场的人们。他们感到了肩上的责任,心头沉甸甸的。

阳春三月植树造林的日子到了。经龚文宇提议,在化羊峪建造一片“寿星林”。曾担任过终南县领导职务的其他老同志一致响应。他们约定每年三月十二日植树节一同前来植树。

龚文宇正是奔此而来的。

在将军山旁化羊峪里,像当年治理太平河一样,龚文宇第一个抡起了镢头挖坑,第一个植下了一棵松树,并亲笔题了“寿星林”三个遒劲的字。半下午,他又匆匆视察了当年治理的渭河、涝河、甘河、栗峪河以及其他重点工程。当看到其他河堤及重点工程完好无缺时,他才露出了欣慰的笑语。随后,他便迎着即将坠落的日头,朝西北驱车而去。直到他驱车十余里之后,南北四号路和东西四号路交叉处一家饭馆前仍有一堆人在议论:

“刚才那个戴眼镜光葫芦的老汉就是龚书记?把他家的,咱咋没认出来。”

“那家伙学大褰把人整扎了,差一点把人皮给腾了。”

“人家还是手硬胆大。”

“狗日的一天看着不言传,肚子有货呢,是个干大事的。”

“算个清官。”

“唉,老咧。”

一提到老,这些人就不言传了。只是他们还不肯散开,仍在感叹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