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城关派出所接到幼儿园的报案距玉华的死亡已经三天了。解聘玉华的县幼儿园新学期当然没有给她安排班级课程。县上要进行卫生大检查,园里的医生在检查索玉华的宿舍门窗时,隔着窗子发现她在**卧着,于是敲她的门喊她把门窗打扫一下,久喊不应园医觉得奇怪:大白天怎么会睡得那么死?于是便报告了董园长,董园长来后也喊不应,叫人弄开门才发现玉华的**一片血迹……派出所忙乱了一阵才确认是自杀。由于玉华是所里干警王江离婚不久的妻子,他们立即叫回正在破一件被盗案的王江,查问玉华的死因,同时又打电话通知玉华的父亲索梦国。

这天是星期三,索梦国正在主持农牧局全体干部的政治学习。电话铃响了,有个干部接了,对索梦国说派出所叫他。索梦国在朝派出所去的路上心里便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感觉,牙齿在嘴里惊悸地碰撞。到派出所,新上任的那位矮胖的罗所长告诉他你的女儿出了事,请你不要太激动,冷静一点,于是便带他去了幼儿园。一路上,索梦国两腿止不住地发抖,等到他目睹了女儿的遗容时一股血冲上脑顶,昏厥过去。

火化了女儿后索梦国好多日子都没有从昏眩的状态中平静下来。他一闭上眼就现出了女儿的影子,那童年天真的笑容,那最后一次同他谈话时那悲凄的愁容,这些交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张扭曲的脸。他自责、内疚、后悔,为做父亲的失职而悲痛欲绝。吉年政、徐善北、申华、屈博等人闻讯来劝慰,他仍难以解脱,小彤来过几次,见他神思恍惚也默默无语。恰在这时玉刚妻子彩玲分娩了,玉刚既要照顾他,还要经管妻子忙得一塌糊涂,郑梅来了。她那天在火葬场的哭声让所有的人都心肠欲断。她绝不是做样子让人看,母女间的感情在这一霎间尽情释放奔泻如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无法饶恕自己,无尽的悔恨噬咬着她的心,撕扯着她的肺,此刻她再不嚎啕,再不悲啼,就无法面对苍天生灵……郑梅再次踏进熟悉的门时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她坐在索梦国的床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滚滚涌出,肩膀剧烈地颤动胸脯起伏不止,索梦国也就泪如雨泻。

“老索你拿刀子杀了我剁了我吧!”郑梅哭天抢地喊了声,扑倒在索梦国的身上,揪着自己的脖子,拔着自己的头发。索梦国拉她揪脖子、拔头发的手。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折磨这个女人了。她毕竟是他曾经爱过恨过的女人,毕竟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毕竟为他养育过一对儿女……女儿的猝死和郑梅的伤悲让索梦国不得不放弃几天以前下定的决心,把那无比真挚无比神圣的感情从他的心头悄然抹去,如一只洁白鸽子从心头掠走。这鸽子在他心里窝藏了几年,已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和人生的意义,可他到了这份上就得把它抛出去。唯有抛出,他才能生存,才能对得起死去的女儿,对得起这个被世俗包围着的人生。可这就苦了小彤。索梦国万箭穿心苦不堪言。他真想唤来小彤在她膝前长跪不起,或者让她用刀子剜出他的心肺、他的魂灵……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再把自己和她联系在一起了,他只能走命运为他安排好的那条路。在作出这个痛苦而无奈的抉择那天,索梦国彻夜未眠,发胀的大脑和憋闷的心胸折磨得他精疲力竭。他取出多半瓶酒,喝得昏迷不醒!玉刚彻夜守着他,见他浑身虚汗颤栗不止。黎明时分,玉刚把心脏病突发的父亲送进了医院。

郑梅在她熟悉的锅台灶间忙碌开了。做饭收拾屋子,给玉刚媳妇送饭,给婴儿冼尿布……索梦国没有阻拦,玉刚也没有反对,她就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

那个黄昏,小彤走进索梦国的家门。当她看到郑梅正在水池前洗菜,便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下子红了脸。郑梅先打了招呼:“女子,来咧:小彤有些尴尬地问:“索老师在家么?”郑梅答道:“在呢在呢,女子你坐屋里。”那一连声的“女子”让小彤听了有说不出的滋味,她已经先入为主了!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一闪而过便笨拙地迈进屋。索梦国正在躺着看电视,见她来便显得局促不安恐慌无措。小彤见状便明白了一切,她笑也不是哭不也是,呆呆地站了一会扭身便走。她走出院门时听到郑梅在后头追问:“女子你咋不坐就走了……”

两个月后索梦国和郑梅复婚了。索梦国无心搞什么仪式,但徐善北、屈博、吉年政他们硬是不依,便准备了烟酒糖果在屋子招待前来贺喜的客人。郑梅神情盎然地为客人散糖递烟倒茶,而索梦国只是苦笑着坐在复婚后唯一新置的黑沙发上,看着喜洋洋的郑梅和客人,目光迷惘内心苦涩。我成了一个木偶了!他这样想着时,门外的鞭炮声便骤然作响。

又过了两个月,一场大雪之后,冬日的太阳融融地穿过终南县城,三辆小车贴着大红的喜字,从正在融化的雪地穿过大街缓缓行驶。路上的行人注目沉思道:又是谁结婚了?这大雪之后冬日普照的婚礼是何等的充满诗意……最前头的一辆小轿车上坐着新娘子王小彤。她在苦苦的煎熬和等待了两个月后获悉索梦国的最后抉择,便在索梦国复婚那日深夜敲开了刘彬的宿舍门,把她的灵魂和肉体献给了****漾而又喜出望外的刘彬……红烛烧残,万念自然灰冷;黄梁梦破,一身亦似云浮。她心头的一痤大山倒塌了,崩溃了,成了一片废墟,她也就厌恶女人的自尊自爱了。她想报复那个可怜而又无情的男人。当刘彬亢奋地在她身上动作时她毫无反应,如一具死尸任人宰割……此刻她坐在送她出嫁的小车上双眸紧闭神情漠然呆滞,她不知这是载她去感情的天堂还是地狱。开车的司机有点惊奇地不时瞥一瞥她,新娘子的情绪也许感染着他,他就把车开得很慢很慢。车辙印在雪地上延伸,极像几行绵延不断、清新滋润的破折号……清明节到厂。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个清明节也不例外。在西郊涝河岸边的一座坟地里,祭奠亡者的人们络绎不绝,一片片白纸压上了坟头,一缕缕香火弥漫坟地。细雨、白纸、香火,构成了祭奠亡者肃严的气氛。

火化后的索玉华被装进一个骨灰盒里。百日过后,郑梅建议买一块坟地把骨灰盒埋了。她不忍心看索梦国一回到家面对灵桌上的骨灰盒黯然神伤的表情,她的良苦用心索梦国明白也就未置可否。于是郑梅就取出她积攒的八百元钱,在西郊村买了一块坟地把玉华的骨灰盒埋了。

中午过后索玉华的坟前出现了一个瘦高个男子和一个小女孩。那男子一手撑伞,一手牵着小女孩在坟前肃立了一会儿,把随身带来的蜡烛和香火在坟前用砖垒的小洞里点燃,又化了纸,从身上掏出一个绿皮儿日记本和一沓照片,一页页一张张地在化纸的火苗中焚烧。那小女孩一面啼哭,一面喊着妈妈,用一根小棍挑起那被细雨淋湿的纸片让它燃烧。声声碎人心肺的哭声,使得那个男子也泪流满面。

不用说那男子是王江,那孩子无疑是蓉蓉了。王江刚一见到玉华的遗容,眼前一片漆黑,这个令他爱过也恨过的女人走上绝境了,她用他曾经刮过胡须的刀片自尽了。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惨不忍睹的现实。恨也罢爱也罢,一瞬间都化为乌有,就再也无法恨无法爱了。他心头空落落一片又乱糟糟一团,待他清醒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如果那一晚他能原谅她的过失,也许她就不会发展到无可救药。但这个想法刚一闪出,他又苦笑着摇头,这个清高心野自命不凡的女人未必就是他能够改变她的命运的。在派出所清理玉华遗物那天,他拉开桌子抽屉取出了那本绿皮日记本,又从柜里翻出了那些**照藏进贴身的衣袋里。他不愿让**她灵魂的自白书和胴体大白于天下。在目睹了火化玉华的全过程后,他请了几天假陪了蓉蓉几天,深夜当蓉蓉喊着妈妈时,他就噙着泪把女儿搂进怀里。

又一位瘦髙、文质彬彬的男人来到了玉华的坟前。他是沈毅号。虽然和玉华婚后相处只有那短暂的两夜,但那短暂的两夜却永远铭记在他的心中。他人生首次从她身上尝到了接触女性肉体的感受,尽管那种感受是苦涩的。闻讯玉华的猝死,他惊愕而漠然,她不理解这个美丽和多情的女人怎么有勇气告别她所挚爱的人生而自绝于世。他为她深深的惋借,惋惜之中也夹杂着内疚和自责——对于亡者,善良的人总是寻找自己的缺点。这大约是人类不同种族不同信仰者的共同之处吧?沈毅号弯下腰,向他的第一个妻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抬起头注视着蓉蓉问身边的王江:“这是你……的女儿?”

王江默默地点了点头。沈毅号一走进玉华的坟前,他就认出来了,不过他没有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默哀鞠躬。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一个美丽的女人死去了,遗留在他们心头就只有悲哀。

“她怎么就……”沈毅号欲言又止。

“也许这就是命。”王江茫然无神地扫了一眼空中的细雨。

“是为了爱么?”沈毅号自言自语地,“爱情其实也很虚沩,你拼命得到它时却发现它原来是一个陷阱。”

“也是一个魔鬼。”王江恨恨地说道。

“它在给人幸福的同时也就隐伏着痛苦。玉华其实是没有过错的,错就错在她爱得太天真,把爱情当成饭吃,一旦把爱情摆在生命的首要位置时,就免不了做一些荒唐事糊涂亊,结果只能毁了自己……”

“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啥?”王江身子一抖,目光却在望着不远处坟间的小路。那儿有一个瘦削的小伙在徘徊。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认出那是谁了,便跟沈毅号连声招呼都不打,引着蓉蓉从另一条小路走了。

沈毅号愣了一下,大约也清楚他是谁了就跟着王江走了。

那小伙是余晓华。见王江和沈毅号走远,他踉踉跄跄地奔向玉华的坟头,爬在泥土中呜咽不止。“玉华,是我害了你,我该死……”他捶着自己的胸口,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玉华把人世间最美丽最富有魅力的爱情给予了他,而他却无情地抛弃了,残酷地扼杀了。对于玉华的死,他最能明白自己的责任。而此时此刻,他除了悲哀的哭声和深深的忏悔,还能做什么呢?

雨点仍然淅浙沥沥。在余晓华离开坟地不多时,一对中年男女来到了玉华的坟前。那男子满脸苍凉,两鬓间添了些许白发。他踩着缓慢的步子,身后的女人为他打着伞。那女人也是一脸忧郁,双脚踩在湿润的草叶上似有些抖颤。

是索梦国和郑梅。

到坟前,郑梅看着燃着的香火和蜡烛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把带来的纸钱在蜡烛上点燃无声地抽泣。索梦国则站着看那燃烧着的纸默立。一群乌鸦从树上飞入细雨迷蒙的天空。惊落了几片翠绿的树叶儿。

“老索,我记起来了。”郑梅化完纸站起来向索梦国道,“后天是她的生日。”

“是的。”索梦国喃哺着。

“那天也下着雨。”

“是中午时生的。”

那天你出差刚回来,淋得落汤鸡似的。”

“一进门我就听见她的哭声,就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唉一”郑梅长叹一声,用手指揩去眼角的泪。“她走了。”

“走了。”索梦国怅然一声,“这孩子心太清高了。”

“跟你一样。”郑梅压低声看着他道。

“回吧。”索梦国有点烦燥地说。

他们转身离开了坟地。这当儿雨点有些住了,上坟的人多了起来。他们走上大路时,听见了坟地里的一片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