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索玉华追求的浪漫爱情很快就化为梦一般的幻影。余晓华有意识地躲着她,离开了光明灿烂的摄影室进入黑暗压抑的洗像室,他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失落的心理加上舆论的谴责使他时时感到有一种灭顶之灾,尤其让他内疚的是对不起玉华那个令他汗颜的父亲。他眉宇间灵气失落了,甚至连摄影的艺术灵感也没有了。他苦恼惆怅失意颓废,**从躯体中消褪……玉华和王江离婚后,他回了几躺家也力图劝老婆和自己离婚,然而不仅招致了老婆的寻死觅活,还受到了父母亲的严厉训斥。母亲威胁他,你要跟媳妇离婚,我就死在你面前!他在外地工作,婆媳之间却形成了一种难得的感情上默契,在离婚这件事面前她们结成了牢不可破的统一战线。余晓华绝望了也就不再想努力了,他觉得无颜面对痴心相爱的玉华,只好躲着她。

这天晚上余晓华为了躲避玉华,在街上遛达到很晚才回到宿舍。打开门拉了灯,**躺着玉华。玉华有他的房门钥匙。

“遛到那儿去了?”

“街上。”

“上来吧。”

“唔……”晓华答应着却犹豫着。

“你来呀。”玉华温柔地唤着他,灯光下她的黑眼睛燃烧着火焰般的光亮。那迷人魂魄的黑眼睛让晓华终于有了一点勇气,脱鞋上了床。玉华翻过身搂住他,闭着眼睛说:“我被幼儿园解聘了。”

晓华身一哆嗦。他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离开这个县城吧?”玉华搂着他的脖子,头抵在他的腋下。

“到哪儿去?”晓华茫然地问。

“啥地方都行。新疆、西藏,戈壁滩、大草原、蒙古包,你要是嫌远,到你老家兴平也行……”

“还是现实一点吧,去那些遥远的地方怎么生活?我们带不带户口?不带户口谁给我们工作?我们靠什么吃饭?到兴平去我们能安宁?我老婆死不离婚,我爸我妈能容得下我们……”

“晓华,你太女人气了,你没听说过,好男志在四方嘛。”玉华仍沉浸在她的追求中。晓华仰望着屋顶,空寂的屋顶带给他的思索也是一片空白。窗外不知是老鼠还是什么动物在跑动,他坐起来竖着耳朵惊恐地听着。

“怎么,你害怕了?”玉华冷笑着。

“玉华,”晓华躺下后忧郁着说,“我们毕竟不是西方国家,什么都可以为所欲为……”他迟疑着,“让我们永远珍藏这美好的记忆吧。”

“说得好听!”玉华霍地坐起来,“你说得好轻松,人的感情就这么容易消失?”

晓华一脸愁容,“我愿意失去么?可我们不能为了爱什么都不顾……”

“什么?”玉华逼视着他,“这么说你是在玩弄我?”晓华翻过身抓着枕头忽然呜咽起来。“玉华,我求求你……你饶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你的折磨……你让我死了吧……我不活了……”

晓华还在呜咽着诉说着,玉华浑身冰冷,仿佛这小屋是一个冰窖!这曾经让她销魂、让她心烫的小屋让她陷入灭顶之灾。

无法抑止的泪珠从玉华眼眶滚落。她狠狠地骂了句:“你这个骗子,胆小鬼!”

她下了床整理了一下散乱的秀发,准备开门而去。

“你把我房子的……钥匙……”晓华泪痕斑斑的脸从枕头上抬起可怜巴巴地看着玉华。玉华从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摘下一个随手扔在他的睑上昂首而去。

晚上十时多了,玉华幽灵般地在街头踯躅。九月的夜晚已有了些寒意,散步的人不多,只有匆匆的行人和车辆。她不知向何处去,更不想回到幼儿园那寂静的宿舍。董园长还算宽容,给了她半年时间让她另寻工作单位。她和王江离婚时蓉蓉判给了王江。王江离婚的唯一条件就是要蓉蓉,并以此和玉华僵持了几个月。为了爱情和自由,玉华终于咬着牙答应了。已经快三个月没见过女儿了。她骑车几次去王江家想见女儿,都被王江的妈挡在了门外。王江妈冷冷地说:“蓉蓉没你这个妈,王家也没有你这个媳妇!”说着便关了屋门。玉华欲哭无泪,喊道:“蓉蓉,我的女儿,你让妈见你一面呀,妈想你了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她听见了蓉蓉在屋子里挣扎着的哭声和喊声:“我要妈妈,我要妈妈……”玉华真是万箭穿心扑过去使劲擂那门。只听见王江妈在院子的恐吓声:“你再不滚,我让狗出来咬你!”

玉华想念父亲,可没有勇气进家门。她还有什么睑去见父亲,父亲在她的心目中仁慈而威严,从来说一不二,她违了父意如今又落到这步田地,父亲不知会生气到何种程度。父亲呀,女儿错了,女儿对不住你……玉华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女儿完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具尸体了!

东大街一家舞厅里悠扬着缠绵而又激扬的音乐。不知谁开了个头,县城的舞厅一下子就出现了十几家且都占据着繁华位置,一到晚上那软绵绵的歌声便迷醉了街头。

谁说人生只能爱一次,

真正的爱情不被人理解。

啊——

忧伤的歌声里充满情和爱……

既然是爱情,

就要勇敢地追求;

不求理解只求幸福,

让我们心貼心永远生活在一起。

那音乐声像磁铁般地吸引了她。她正探头向舞厅里望,一位高个子青年彬彬有礼地从舞厅门口向她走来。

“小姐,跳舞吗?”

小姐?玉华由不得想笑。我成小姐了?你眼窝瞎了连我的年龄都看不出来?虽然那样想着,她还是身不由己地随着那青年步入了舞厅的门。

舞厅灯光迷离舞伴翩翩。玉华随宥那青年步入舞池,欢快地跳了起来。她虽说不上舞姿美,但能从那音乐声中找到感觉,也许压抑已久的情怨在刹那间释放了出来,她的舞姿近乎疯狂而浪漫,头颅高扬而目空一切,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我认得你。你是幼儿园的索老师。”和她伴舞的髙个子青年一进入舞池,色迷迷的目光就没有离开她的脸。玉华没有应声用含蓄委婉的目光回答了他。“你跳得真美。”男青年在得到证实之后,更加放肆地搂紧了她的腰,趁着忽明忽暗的灯光貼紧了她……“你……”玉华生气地推了他一把。

“怎么,你这个冷面美人瞧不起我?”他诡秘地向她笑着,“你好风流,我们到外面包间房……”

“流氓。”玉华瞪了他一眼,脸颊飞红,放开他就要离开舞场。

“你等等我。”男青年追上她高声说道,“你啥事不敢弄呀,假什么正经?”

男青年的话吸引了全舞场的人,他们的目光都朝这边注视。玉华低着头匆匆逃了出去。

什么东西!玉华骂着,委屈得想哭。

街上漆黑一片,路灯熄了。茫茫黑夜何处去?彷徨之际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曙光照像馆门口。她绕到后院,扭开了门口的铁丝在那熟悉的门前停下了。我还来这儿干什么呢?他还敢放我进他的房间么?她一阵脸烧,下了最后一个决心,再见他一面!她要用最后的温柔来感化他……她敲响了门。

“谁呀?”里头传来晓华含糊不清的语音。

“我。”她压低着嗓子答着。

“我睡上了。”晓华颤声答道。灯依然没有拉亮。

“你快开门!”玉华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她急不可耐地又敲着门。

“玉华,求求你……我们结束了吧……”里头晓华几乎是带着哭腔乞求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玉华咬牙切齿道:“你开不开门,我放一把火把这房子给烧了呀!”

里头杳无声息了。玉华僵在门口,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自己。她头晕腿软瘫在了晓华的房门口。她的心死了!

玉华苏醒过来痴痴呆呆地回到幼儿园。她费了好长时间才把看门的老汉唤醒。老汉披着棉袄嘟嘟嚷嚷地从门房出来,“深更半夜地叫啥门?电影啥时都完了,这时才回来?”待开了门看见是她时,老汉鄙夷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又哗地关了大门。

开了宿舍门拉亮灯,玉华怔怔地坐在床边。她毫无睡意却倦乏无力,往日的回忆使得已经麻木的感觉又向她袭来:依恋、悔恨、向往、失落以及从未有过的震颤……她不知道该怎样忍受这个不眠之夜,又该以怎样的精力迎接第二天的生活。她静静地坐在桌边。从抽屉里翻出那本绿皮日记本愤笔疾书:

婚姻是什么?是一把锁子,一个陷阱。人不如狗。狗还有爱的自由和追求,人有什么?多穿了一层衣裳就加了一层遮羞布,倘若把那层衣裳扒掉,谁还笑话谁?

东方女性的悲哀,是否就在于她的坚守贞操?

贞操是一页紙。戳破了就是一块破布。

被压抑、扭曲了的人性容易被社会接受,表面上的正人君子其实都窝藏着丑恶和卑鄙。

现在我才懂得:浪漫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没有的,它虽然呈现出闪耀夺目的火花,可只能是昙花一现。

爱情不是浪漫,它属于什么?爱情的幻像啊!

天下无情数男人,区区可怜虫。

人活着俩若没有自由,没有爱情,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玉华手抖颤着写不下去了。她撂下笔时胸腔里翻江倒海……感到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疲累,灵魂也渐渐进入一种虚无飘渺的境界,一生中全部的经历从幻觉的不同角度交错出现,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之后那些经历就变得毫无意义。她身上软绵绵地如同飘浮在扑朔迷离的云团之上,片刻间江平海静万物俱寂。一切都消失了,爱情、女儿、家庭、工作……唯剩下迷迷茫茫梦幻一般的世界以及空灵灵的躯体,空灵空的精神和灵魂。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梦,一生的追求化为梦幻,一个恍如仙境的梦。梦醒时分她觉着一生也该到头了。世俗不容忍她,她就只有走向消亡。与其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不如痛快淋漓地死去逝去……索玉华,这个刚强倔犟的女性在经历了一番痛苦的思想折磨后,于黎明时分用王江遗忘在抽屉中的刮胡刀切断了自己的右手静脉血管……一片静美的秋叶,从生命之树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