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渭河南岸的游城隍活动举行了五年之后,沈大尧终于感到了无聊和疲累。春天里,院子那棵老榆树没有发芽,他就觉着了一种不祥。他曾把各村的主事们召集起来表示“卸手”时却遭到一致反对。主事们都说这事你不管谁管,谁有这个德性有那个本事?你要不弄咧我们就都不弄咧,这一锅汤瞎了,十九堡会指着我们孙子骂我们的先人哩。

“卸手”无望,沈大尧掩饰着无聊的心态顾不得疲累,马不停蹄地组织安排。今年城隍将落在黄滩,那是渭河南岸最大的一个堡子。堡子一大事就复杂,光筹款一事就遇到了麻烦。村子往日族系之间斗争激烈,今年也是借游城隍相互斗气,你不出资他也就看样不出手,弄得黄滩的主事山希文焦头烂额走投无路只好汇报给沈大尧。

沈大尧身子不舒服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听了山希文的汇报他一动不动,一眼不睁,山希文自知无能正想离开时,沈大尧在炕上哼了声:“娃他妈,叫毅前拉架子车来。”

何氏不敢违命忙把侄儿毅前唤来,沈大尧下了炕,叫何氏和他同乘架子车去到黄滩。何氏疑惑不解地问:“他大你疯了,你叫我这个老婆到黄滩去丢啥丑呢……”

“少哆嗦!”沈大尧不耐烦地打断了老伴的话。

毅前拉着老俩口到了黄滩堡子中心,村子人一看沈大尧跟老婆坐在架子车上都出门看热闹。沈大尧从容不迫地下了车,二话没说把预先准备好的锅墨抹在何氏脸上,背着何氏就在街上转开了。满街人愕然。沈大尧背着何氏转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何氏羞得用手捂住睑。转到最后一条街时,沈大尧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后边跟着看热闹的几百人这才慌了神,叫村子的医生来,沈大尧头仰天背着地,用尽力气喊道:

“黄滩要城隍爷不要?”

“要!”人们愣了一阵便齐刷刷地回答。

“接城隍花钱不花?”

“花!”

“那你们捐款不捐?”

“捐!”

当捐字落地之后,黄滩人才醒悟过来沈大尧背着老婆游街的良苦用心。

沈大尧突然一阵抽搐,昏迷不醒了。黄滩的接城隍活动如期举行了。

沈大尧危坐在神棚一侧的马车上。他表情严肃,俨然城隍爷。他望着黑鸦鸦一片的善男信女心中一片愉悦。为了这三日的辉煌,他已经十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他坐公共汽车到西安跑了五趟,让西安干着洋事有头有睑的乡党请易俗社和戏曲研究院,既要阵容齐,还要价钱低,低三下四费尽口舌。甚至连何氏攒得几十斤鸡蛋和五十几斤花生、几袋子苹果都贴賠了进去。布置会场、祭品摆放、组织社火、安排自乐班皮影戏木偶戏、划分摊地、维持秩序等等一揽事儿也都亲自过问。他时不时地就感到了身心的交瘁,身子就想颤抖,那可怕的羊角风病是不是又要犯了?他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就用意念来控制自己:不能倒下去!不能让十九堡的人笑话!这时他就极力去想游城隍活动的许多细节问题,从炕上爬起来,又去检查、叮咛。一到街上,他的腰板就得挺直,步子就得迈得有分寸。好多次他都懵懵懂懂地走错了方向以至于重新返回……自从孝備老汉归天之后,他就明显地感到了身心的不支,他挣扎着安排孝備老汉的丧事之后,恍惚觉着他也要随老汉去了,梦中城隍爷牵着他的手飘进一片富丽堂皇而又香火缭绕的大殿……那殿中央坐着东海龙王,那龙王又似乎是六爷姜爱。殿下萦绕着一群群五颜六色的龟,它们翩翩起舞迎接他的到来……会场的沸腾和喧闹声突然在沈大尧的耳目中一片沉寂,他用力地睁开眼,竖起耳朵,力图再次聆听和目睹这万人朝拜的壮观……大脑一声轰响,城隍爷和城隍婆抱着龟笑喀喀地向他走来,他伸出手去迎接,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倾倒了……天色昏暗,顶礼膜拜的人群渐渐稀少,卖东西的卖饭的耍魔术的剃头的修伞的都一片忙乱地拾掇摊子,忽然有人在沈大尧老汉乘坐的马车前吶喊起来。呐喊声吸引了忙乱的人们,神蓬一侧忽啦啦围上一摊人。只见沈大尧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口角淹水……有人上去拉了老汉一把,老汉就直挺挺硬梆掷地倒在马车上。人群中惊叫的声音震动了神蓬,城隍爷和城隍婆的塑像也在颤动。

沈大尧归天了。用当地人的说法是到丰都城报到去了,再换一种说法是城隍爷召他出巡去了。春天没有发芽的老榆树到冬天终于枯死了,绽开了空空如也的树心,何氏便把些柴草塞进了树心……沈大尧的死不光在十九堡,在整个渭河南岸引起的震动不亚于原子弹爆炸卫星上天。正值游城隍活动**之际,沈大尧的归天为这盛大的活动涂上了一层悲壮而又神奇的色彩,使人们在悲观空虚的同时胸中又洋溢着奇异的感情。沈大尧因城隍而“复生”,又因城隍而逝,谁也难以说清这城隍是祸是福,这不但没有引起人们对城隍爷的质疑,反而使他们对城隍主宰人生和命运的神力更顶礼膜拜。他们纷纷自发地来到沈大费的家门前,焚香化纸,磕首作揖。此时此刻他们也弄不清是在祭莫沈大尧还是在朝拜城隍,也许二者化为一体合二为一了……那纷乱的脚步踏平了踩碎了准备填茅坑的土堆和一街两巷的玉米秸杆……。

沈大尧死了。他的死给渭河南岸留下的是咀嚼不够的饭后谈资,同时也使本来洋溢着喜庆气氛的游城隍活动罩上一层阴影。经过十九堡主事的紧急磋商,决定在继续游城隍活动的同时筹办沈大尧老汉的丧事,丧事要办得跟游城隍活动一样隆重热烈。

报赛大会第二天场面依然如前一天热闹,戏照演,东西照卖,摊点更稠更密。不知情的人并不知晓,在这同时沈大尧老汉的丧事也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首先在各村筹款,每村五百元作为丧葬费用。十九堡共筹集丧费九千余元,统一由人管理开销。款等齐后然后分工:一组负责做老衣枋木挖墓,二组负责“报丧散孝”,通知大尧老汉的亲友并负责接待迎送;三组负责灵堂和葬礼。

丧葬礼俗,在人生“四礼”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关中丧仪与其他汉族地区相异不大,多带有浓重的伦理、人情和迷信色彩,缛节甚多,其基本信念就是“不死其亲”,表现在行动上就是“事死如事生”。因此一个人的去世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丧葬礼仪,几乎就等于一次特殊的离别:装点行程、话别饯行、依依不舍的惜别……沈毅号披麻戴孝在灵前守丧接到丧讯后,他正在省医学院进修准备期末考试,扔下课本即刻搭乘公共汽车回家奔丧。一到父亲灵前,他长跪不起,想起父亲悲壮而硬气的一生,念起父亲对他的谆谆教悔而失声痛哭。父亲临终前未能守于身边,他自感不孝,内愧不已。

沈大尧丧事隆重的程度超过了渭河南岸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光那哀乐就整整萦绕了十天,几乎所有与报赛大会有关的十九堡人都纷纷前来吊唁,白色的花圈和黑色的挽帐摆满了一街两行,香火弥漫之际孝子们的哭声不绝于耳。乡人们破例在家祭前为亡者进行了“点主”,邀来了十几位“名流”贤达端坐于台上为其孝子通神点主赠孝……何氏这位陪伴了沈大尧一生的女人在妇女们的搀扶陪伴下,坐在棺前呆呆地望着沈大尧的遗像,“成殓”过程中她没有到棺前看一眼老伴的遗容。也不用看了,老伴的一切全盛在她的灵魂之中。她要在灵魂中永存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棺盖合上的一霎那,她“扑嗵”爬在地上,朝棺木磕了一个头,然后瘫在了地上。

出殡前一天要举行家祭。男女孝子按辈份大小跪在灵堂两边,在哀乐声中司仪引导孝子献香、献烛、献菜、献酒、献饭、献茶、献果、献烟……孝子们一一将献物举到头顶又落下至膝。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三十九个孝子,献物活动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献物毕,孝子们依次在灵前叩头跪拜。

安葬那日气氛愈加肃穆。清早即举哀致祭,饭后孝子们聚跪灵前。纸扎帏帐内外挂满,哀乐声声接亲迎宾。

十里不同俗。按终南县北乡的规矩,大尧老汉的长子媳妇要在灵前叩头敬香,手执一斗,内盛五谷杂粮,另带火绳、条帚离开丧家经过预定的送灵路线到新穴去“扫墓”。

林萍十多日来折腾得够呛。她从小在城里长大,虽说也到农村插队了几年,见过农村的婚丧大事,但那只是看热闹,真的轮到她成为其中一员她却是未曾想过。十几天来,沈家虽处处照顾她,不让她动锅碗,不让她晚上守灵,杂碎事也不让她动手,但整天吵吵嚷嚷,乐器声、哀哭声不绝于耳,她昏沉沉如大病在身,脸色蜡黄,连腰臀都细了一圈,走路晃晃摇摇,吃不进饭,恶心呕吐。毅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抽空给她搓背揉腿,林萍心里就宽慰了许多。十一时许,亲朋执事到齐即“启灵”,将棺材抬到墓地长子毅号先将棺尾移动,众乡亲一并而上将柩抬出,置于事先放在街上的抬架上。抬架前后有杠可供人抬,龙头龙尾,前伸后翘,谓之龙杠。棺柩之上覆以棺罩,高顶挑角,透窗花帘,四周挂纱灯,周围绘有“二十四孝图”。

陈棺之外是追悼会场,依次奏哀乐致悼词行跪拜礼。围观者里外几十层均垂首致哀。哀乐声之中灵柩徐徐前进,孝子嚎啕大哭。护送队长达数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沈毅号由老舅爷和二舅搀扶着顶着瓦盆走在孝子最前头。那瓦盆名曰“金银盆”,它从大尧老汉气绝到启灵前一直置于灵堂前,作为化纸接灰用。走到村子南门外十字路口,有人将瓦盆从沈毅号头上取下与“倒头碗”一并摔在地上,叫“拌盆子”。拌,弃也,秦人挥弃物事谓之拌;盆,盛物之器《礼礼器》:“盛于盆,尊于瓶。”拌盆子的风俗是表示作婴儿时脱离母体后要在盆中洗涤,如今亲人去世,儿子顶礼奉送满盆资财,以报分娩之苦,怀养之恩。顶盆思亲报恩,尤如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之情。这样自然也由母亲演绎到父亲,并涉及到娘家、舅家了。由此可见娘、舅主持丧事,扶助拌盆不是没有道理的。

五里路远的墓地,抬棺者小憩了七八次。到墓地后林萍相迎,棺木入穴,毅号下穴用纸拭棺,众人填土,孝子恸哭,焚化纸扎、纸钱,行葬礼。

墓起,毅号将草帽扔于墓顶,孝子将丧棍插于墓尾,将从头上拖下去的孝帕挽于头顶离开墓地。

第三天,孝子们携带镢头铁锨到墓地设祭哭奠,向墓上添土,谓之“圆坟”,将酒、汤倒在地上,谓之“奠汤水”。

这一日,孝子们走完之后,沈毅号仍佇立于坟墓前。冬雪渐起,飘叶孤零。他回忆着父亲的一生,不禁潸然泪下,屈膝长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