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出血热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在终南县流行。一开始都当感冒治,吃些阿司匹林止痛片什么的,谁知越吃越重,以致很快没了命。头一年全县就死了二百多人,这才引起了医院的重视,等弄清楚是出血热时,才广为宣传,刷标语,印传单,连学校的学生都会背诵那区别感冒和出血热的顺口溜。出血热一不敢吃发汗一类的药,二不敢颠簸摇**。病认准了,吊针一插,药一用上,一月左右就好了。可是出血热这病发病范围广,而且多是中壮年,如稍不注意一麻痹当感冒治就糟了。一到少尿期、低血压期就有危险,因此每年终南县少不了死于出血热的人。

出血热病流行期是秋天。

连生在外跑订单回来刚刚入秋。

沈毅号前年从医学院进修回来正值秋天出血热发病期。刚回来成院长便说院里住了七十多个出血热病人,叫他暂时在内科把这批病人打发了再回外科。第二天沈毅号就去内一科报到上班。内一科的邱主任资格老,快退休了,不知是听到了风声要他退下来,还是和老婆孩子闹了别扭,也许是对沈毅号来内科帮忙有戒心,不冷不热地说:“好啊,高材生回来了,欢迎欢迎。这一向把我忙乱了,心脏病又犯了。我休息几天,你给咱经管着。”沈毅号忙说:“邱主任,我刚回来还没有一点实践经验,你咋能走呢?”邱主任斜了他一眼:“有病我还不能休息,你又不是院长……”邱主任一走,沈毅号作难了,赶紧到办公楼找主管业务的赵副院长。赵副院长说:“真是乱弹琴,啥时候了还闹的啥情绪。他走他的,不给我请假就算旷工。”停了会他缓过情绪,“算了,邱主任快六十了,谁跟他咋计较。内一科还有杜副主任,你跟他好好配合。”沈毅号只好又回到内一科。杜副主任跟他年齡差不多,工作蛮认真的。他对沈毅号说:“放心,不出两天邱主任就会来上班的。出血热医院治了十年,出不了啥问题。”果然邱主任只歇了一天就又来上班了,多年的责任心使他放心不下病房住的那些出血热病人。沈毅号在内一科一忙就是一个多月,掌握了不少临床实践经验,对他来说是一次难得的锻炼机会。临从内一科走时,邱主任送他出了医办室说:“小沈,人老了说话有时颠三倒四的,你甭计较。”沈毅号诚挚地说:“哪里,邱主任,我在你跟前既是学生,也是晚辈呢。”

沈毅号从内科回到外科被提拔当了科主任,原来的田主任退休了。

村子的几个小伙用担架把连生抬到县医院。雪娃先骑着自行车到县政府大院寻到了索梦国。索梦国二话没说就跟雪娃一块去医院联系了住院的事。索梦国在医院只认识沈毅号,因此只好求他了。沈毅号赶紧找到内科的杜副主任,安排了床位。

连生刚被抬到县医院就上了病床插上了吊针。他的病情不轻,刚入院就到了少尿期。除主治医生外,杜副主任也一天几趟的夜询,加上沈毅号不时过来,连生的病情很快控制住了。雪娃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索梦国说:“我的爷呀,错一点把人吓死了。”索梦国安慰她说:“没事的,只要没用发汗药,路上又没颠,出不了啥问题。”两人平静下来时互相看着都有些尴尬起来。十几年了,雪娃仍无法忘却那令她醉心的感情,而索梦国除了深深的感激之外,也不乏对这个女人的倾心,只不过她在他的心灵中是一位“圣母”,是一头纯洁的“羔羊”,他不敢有非份之想,也不能有。道德、良心、理智,使他有意地疏远她,永远在心灵中保持她那美好的印象。

这当儿正是黄昏,他们坐在住院楼下花园里的长条水泥椅上。索梦国说:“你还不显老。”雪娃感叹地摸着脸颊说:“人没老心老了。”索梦国听出她话中隐藏着的悲伤,不知怎么安慰她。这个多情的女人啊!他在心中叹道。命运给每个人都有一次机遇,抓住了就会幸福一生,抓不住呢就痛悔一生。她呢,是不满意自己的婚姻呢,还是叹息自己的命运呢?索梦国问道:“孩子们都好吧?”雪娃平静地答道:“好着呢,秋丽上初一了,儿子上二年级。”停了会,她又说道,“秋丽这孩子懂事得很,学习成绩在全班老是前三名。”索梦国就笑了:“还不是你教育得好。”

“咱有啥文化,还不是娃争气。”雪娃的话语中透着无法说清的忧伤。

这一年对韩连生说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住了一个多月院刚回去不到一个月,正当他和位技术员商量最后一个季度生产计划时,一场无情的大火在厂子降临了。连生永远忘不了那个漆黑的夜晚,他和位技术员坐了半夜刚躺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都惊醒了。厂子着火了!连生和位技术员闻讯赶到厂子,只见烈焰升腾,五间厂房陷入火海。厂子周围住的人提着水桶盆子扑火。连生一面让人给县消防队打电话,一面布置人架水泵抽水灭火,自己站在梯子上居高临下指挥。一小时后,两辆消防车赶来了。火扑灭了,但车间已烧得面目全非,成了乌黑的残垣断壁。两台主机被烧坏,损失达十几万元。

火灾原因很快查明:电线漏电。这场火灾让连生万念俱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工人、雪娃甚至连位技术员都发开了脾气。工人们理解他的痛苦不吭声,雪娃却故意激他:“你算球个啥男人,喝不下几桶恶水,跌不了几个跟头,就能把事干成?毛主席打江山也差点把命丢了呢,谁像你这熊样子用头发丝都吊死了。”雪娃的骂声使他冷静了,多年来他已养成了在雪娃的骂声中冷静下来思考的习愤。他想着不能倒下去,也不能寻死上吊,不说人们咋样笑话,光那贷款的事就无颜在阴间安宁。

位技术员和连生相处了只有半年多,就喜欢上了这位讲义气的汉子。他对连生说:“干企业最怕小家子势,能绝处逢生者才能成就大业,也才是真正的好汉。从逆境中走不出来的人就永远见不到光明,古人所谓的柳暗花明又一村,大概就是这意思吧?损失了十几万元算个啥?现在最当紧的是清理厂房,检修机器和设备,要叫我说干脆把厂子搬出去,重新征地建厂。我一来就对你说过这厂房不安全,也不是干企业的架势……”连生听了点头称是,于是他就重筹款修机器盖厂房。位技术员回去带来了五万现款,大顺子送来了买窑的款,水利也急人之难,把一年挣下的十万元全部借给了他。患难见真情,连生感动得掉了泪。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韩连生又振奋精神重打鼓另升堂了。

第二年夏天,纸箱厂新厂房落成,机器又转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