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县广播站所在的位置,清末到解放前一直是县府要人居住之地。两排古老别致的平房,就是知县、县长下榻办公的旧宅。屋顶上清除之后又不断冒出的绿苔给人以历史沧桑的惋叹。院子正中有块空**的青碑,高两米,宽一米,厚五寸,上边什么文字也没刻印,但却让人感到森严可畏。据说清末最后一任知县冯枚古在令石匠们矗它之时,授意青碑中间要空,碑面要空。“空者无,无者有。”至今用手掌猛击那碑,便发出沉闷悠长的回音。广播站的记者无事时聚在碑前,时而击之。久之,那碑面隐约有了手掌的影子。

索梦国去广播站找站长刘彬。刘彬刚三十岁,五年前大学毕业后先在文化馆干了两年,笔头十分冒尖,省报市报常见他的稿件,头版头条上了两篇,受到县委宣传部冯部长的赏识,提拔他当了广播站站长。吉年政那次被撤职后,仍呆在广播站,没人给他安排事,他就自己寻事干,扫院子接电话分发报纸信件,也不闲着。

和刘彬谈话时,索梦国有些不自然。刘彬一来到广播站就喜欢上了小彤,经常借着工作带着小彤在基层跑,免不了一些闲话。索梦国从海南岛回来就知道,他的心里就涌起一种悲哀和嫉恨。对于他来说,小彤是天上一片洁白的云,一朵娇艳的花,他既容不得自己玷污也就更容不得别人玷污。你刘彬算个什么东西!你也是结了婚的人,道德和良心叫狗吃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可冷静下来又一想,刘彬毕竟比自己年轻得多,是不是小彤真的喜欢上了他?要真的是那样他就对小彤恨之如骨,这种感觉只是一瞬而过。他有什么权利恨小彤?他爱她疼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藏在心里怕憋着,怎么能有恨她的份儿?她幸福他不也就幸福?她快乐他不也就快乐?这才说明你爱她疼她。想到这儿,索梦国的心仿佛有些释然,感觉那对小彤来说才是公平的。不过他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时,胸口倒更加憋得难受!浑身就冒冷汗,心头空空落落的真想痛哭一场。

刘彬也知道一些小彤和索梦国之间那十分微妙的关系,因此和索梦国说话时总是望着窗外,心神不定。窗子是半开着的,院子无人走动,更增添了尴尬的气氛。

索梦国谈了报道种植业结构调整的一些想法和报道方式。基于那年万寨事件,他强调说要加强正面报道,宣传搞得好的乡村和农户,并提供了一些典型。索梦国说得很客气,从位置上来说局长虽然比站长高一级,但广播站归宣传部管,措词就十分注意分寸:“刘站长,种植业结构调整是农业上的大事,希望你多支持。”

“索局长,你这话就见外了。你是老领导,我有啥不对你尽管说。广播站是为县委、县政府工作服务的,你安排的事我尽力做好。”刘彬虽然眼瞟着窗外,但话语不无诚恳。看着刘彬那张娃娃般的脸、索梦国心头涌上淡淡的悲哀,那种悲哀是他过去从未有过的,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陡然间老了,连说话都缺少了节奏感和自信心。他想对刘彬解释什么,又想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嘛。

索梦国从刘彬房子出来正面对着青碑出神,不偏不巧王小彤从广播室出来了。

“索局长有闲空了呀?”小彤招呼他。刘彬还在门口站着。小彤没有看他,径直向索梦国走来,刘彬走进去通地关了门。

“哦,小彤,有事么?”

索梦国看着刘彬的门窗,那半开着的窗子里头似乎闪过一双眼睛。

“咋,没事不能说几句话?”小彤带笑的脸上明显挂着一丝委屈。“到我房子来,我有话问你。”她瞥了瞥刘彬那半开的窗户故意高声说道。说完不等索梦国答应,向自己的房子走去。

索梦国无奈只好随她去了。他还是第一次走进小彤的卧室。只有六个平方的房间,布置得典雅玲珑。靠墙地面上摆者三盆淡黄的**。墙上贴着终南县地图,还有一幅背景是大森林的画。单人床单缀着清雅的竹子,被面是月白色的小花。办公桌头的墙上夹着省级、市报。

“你坐呀。站着干啥?”小彤从桌斗取出软尺,还没等索梦国坐下就给他量胸围腰围臂长肩宽。

“给我检查身体呀。”索梦国不自然笑着。“就是,看你当得成兵。”小彤瞪他一眼。索梦国身上冒了汗。小彤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紧张而又恐慌,目光不停地望着窗子。小彤的窗子是关着的,窗外有风响动。

“好了,走吧。”小彤边量边记,量完了也记完了时,她便说道。

索梦国如释重负地正要出门,小彤又叫住了他,她的目光迅速地在他脸上闪过,低下头喃喃道:“你咋没问我多大了?”

“多大了?”索梦国想了想,“二十六了吧?”

“快三十了,成了老姑娘了!”小彤站在桌前侧身看着他,“你是不是听见啥话了,要不为啥猫见老鼠一样躲着我?”

“没有呀。”索梦国脸抽搐了一下。

“没有?”小彤的泪水就涌出来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叫我咋说?”

“小彤……”索梦国真想摊开来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

“你走!”小彤突然喊了声,随即便爬在了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压抑着哭声。那头发就摆在了索梦国眼前。他晃了晃眼,恍惚发现那头发中有一丝白发。而眨眼间又不见了。不会吧,她才多大呀。他真想俯下身掰开她的头发寻找那根白发。拔下来压在桌子板下天天看着它。

院子里仿佛有人在说话。那声音中断了索梦国的思绪,他心一跳迅速把目光从小彤的头发丛中收回来,连一声叹息声也来不及留下就慌乱地开了门出去。院子空落无人,索梦国疑惑着谁刚才在院子说话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小彤的房门,真想再进去把小彤那头秀发捧到眼前,细细地找寻那瞬间出现又一眨眼就消失了的那根白发……他的那个念头一晃而过,两条腿就不听使唤地步出了广播站那圆形的砖门。

索梦国刚走出了房门,小彤就止不住地哭了,藏匿在心中的委屈和积怨破堤而出;这个无情无义铁石心肠的索梦国,我王小彤瞎了眼鬼迷心窍爱上了你!你还叫我咋着?难道让我把心从肚子掏出来让你看是红的还是黑的?你爱不敢爱恨不敢恨算球个啥男子汉!我为你把人得罪完了也把心伤透了〗我难道是个嫁不出去的姑娘?我一次次地撵走了说媒的骚情的还不都是心里装着你?我等你等到二十七八了你欲心何忍?你的心是叫猪拱了还是叫狗吞了……爱和恨交融的感受令小彤肠断。她越哭越伤心又怕人听到就拿毛巾塞住了嘴。

刘彬到了广播站后,那炙热的目光一次次穿透了王小彤心灵的防线,使她心慌意乱惊慌失措。刘彬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小彤承认。在索梦国远在海南的日子里,她在苦苦思念他的同时又竭力躲避着刘彬的**和进攻。甚至有过一阵儿,她一触着刘彬目光就似乎要燃烧起来,成熟的生理和期待爱情的心理让她无法抗拒刘彬那含情脉脉而确实是倾心于她的爱。她渴望被人拥抱亲吻压迫。这种渴望一旦成为焦虑和烦乱,她就想背叛自己的灵魂,真的想让刘彬吻她搂她,而且有一次她真的就倒在了刘彬的怀中。那是个雨夜,寂寞难耐的她一触及刘彬喷射着爱的火焰的目光,就感到有些眩晕心神就迷离起来……但当刘彬正要进一步探索她的肉体时,她突然从燃烧的**中冷却下来。南国岛上有人呼唤她的心灵,她看见了赤日焰焰下索梦国穿着背心在靑纱帐中挥汗如雨……索梦国在信中不止一次地向她介绍岛上的风光和他们育种的情形,那风光和情形就像定格了的电影镜头镌刻在她的脑海中……她闭着眼恍惚中和索梦国在骄阳下赤着脚片牵着手采摘红豆,捡拾棒子,喝椰子汁……绿叶映岛,鲜花四季,含羞草丛中她让他亲热地接吻拥抱……她吃惊地睁开眼,刘彬正含情脉脉地俯视着她,手却在她的胸部摩挲,她浑身似冒了火,用力地挣脱了刘彬。那晚她伏在桌面给海南岛写了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我真受不了了!”她向他发出了救援和乞盼的信号。撂下笔,她熄灯躺在**,倾听着雨声淅沥,入醉入痴,恨不能一步跨上那迷人神往的爱情之岛。

小彤思念索梦国思念得太苦了,以至于在梦中倀在他那大山一般的怀抱中听他诉说,任他抚摸。他是她心灵中的一座山,一座巍峨雄伟的山,她在这座山上可以静静地休憩,捕蝶摘花,享受人生的欢欣,融化痛苦和磨难,消除寂寞和疲累……朦胧中,她陶醉在那成熟的目光的注视中而躯体扭动,摩挲着他那坚硬的胡须突起的喉头而想入非非,而一觉醒来才知是梦便止不住又闭上眼重温梦境卩然而梦已去,只能辗转床头空悲切。这种思念之苦派于一个青春期如花蕾绽放的姑娘身上,无异于在炼狱中备受摧残和磨难。她身边的一切都索然无味,并且极力躲避刘彬那炙热滚烫的目光。她丝毫感受不到和索梦国在年龄上的差异。在她的心灵深处,索梦国是一个年轻的白马王子。她横下一条心,非索梦国不嫁,那怕海枯石烂,地球碎裂……索梦国从海南归来,小彤那天正好去开水灶打水遇到了他,他也去打水。小彤一看见索梦国便脸红心跳,提着热水瓶的手心满是汗。她想问他句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越紧张越开不了口。索梦国看见她只淡淡地笑了笑,问了声;“你也来打水。”小彤委屈得想哭,难道就不能换成:“哟,小彤,你长大了!”那是一句多么含蓄而亲热的话啊!她用委屈的目光看着他,开水瓶注满了,水从瓶体外流到水槽中她都没有知觉。索梦国替她关了龙头冲她一笑提着水瓶走了。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

望着索梦国的背影,小彤脑子中突然响起不知那出戏中的一句台词。

过后,小彤理解了索梦国,她明白而且坚信索梦国是喜欢她的,只不过他面前横着一道鸿沟:年龄。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诅骂之后,她毅然决定向他发起攻击。

她当着刘彬的面亲热地呼唤他。

她一次次地拿起广播站的电话拨动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喂,我是索梦国”。每次她拨通电话,索梦国那熟悉亲切的男中音就传入她的耳膜。那声音使她想起《平原游击队》上李向阳的神态和声音:

“我是李向阳!”

那句话,曾令敌人丧魂失魄,胆颤肉跳!而那一刻她拿着话筒的手也哆嗦不止,心跳加快……索梦国正拿钥匙开门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庞堡的刘麻子。

刘麻子近几年一天天活得越来越精神越来越像个样儿了,整日磨刀霍霍向猪羊当了屠夫,父子俩一年能收入万把块钱。

“是刘叔,快进来坐。”因了父亲的关系,刘麻子这些年没少找他,一上县就到这来喝水歇息,讲当年抬担架的那段历史。索梦国对他也十分客气。

刘麻子跛进索梦国的办公室时,身后跟进来一位中年汉子。“这是我娃,叫蒙娃,成天缠着要见你。我说你梦国哥跟你索伯一样是个人物一天忙得不得了,你去耽搁你梦国哥的事,又不会说话,惹你梦国哥讨厌。蒙娃说我不说话还不行,叫我见我梦国哥一眼就成了。这不,今儿个我给你引来了……这娃小时候脑子叫驴踢了一下,落下毛病哩。“刘麻子喋喋不休地说着。

那中年汉子看着索梦国只是嘿嘿笑。

“刘叔你今年有七十了吧?”索梦国让父子俩坐下给他们倒水。“叔六十九了。那年叔三十四,正欢着呢……”刘麻子又学开了抬担架的那段历史。“日他妈,一个当兵的在我尻蛋子上踢子一下,叫抬快些。我给你大使了个眼色,抬起来就跑,把那伤兵顛得胡叫唤……那伤兵看样子是个当官的一脸的踅肉……”刘麻子一口气说了五六分钟,津津有味。索梦国出于礼貌耐着头皮听,那段历史刘麻子已经给他讲了不下十回了。

“叔今儿个来打搅你。”刘麻子咕咚咚把一杯子水喝完用手抹抹嘴才谈了正题,“蒙娃嫌杀猪脏,想种苹果,想叫你帮个忙。”蒙娃这才结结巴巴开口了,“我大说……你当着局……局长呢,看能不……能闹些苗……苗子,再……再在银行贷……贷些钱。”

索梦国从来没有给私人担保贷款的事,但刘麻子这忙非帮不可,就说:“我写个条子,你去找乡上信用社的老田,县上给乡上分有专项贷款指标。苗子的事你去农技中心寻那个申主任。”他说完便写了两个条子。

“谢……谢索……索局长。”蒙娃拿上条子后躬首哈腰。“啥局长不局长的?”刘麻子训斥儿子道:“你叫梦国哥,叫哥挤肠,一叫局长别人当咱是你梦国哥的外人了。”他瞪着儿子。蒙娃摸着后脑勺笑了。

送走刘麻子父子俩,索梦国伸了个懒腰,坐下看当天的报纸和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