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连生果真实践着诺言,再也没有和翠翠来往。每天一回来,就钻在炕上不下来和儿子厮闹。调皮的儿子撕他的耳朵,揪他的鼻子,堵他的眼窝,要不就让他爬上骑在他背上,吆牛吆马般地“得儿、得儿”。雪娃在灶火前做饭,秋丽做作业,一家子难得的祥和、安谧。不过连生和儿子玩时有时却怔怔地走了神,一脸的沉郁。儿子便搔他的胳肢窝和脖子让他高兴。连生强装笑脸,心头却闪过翠翠的影子,觉得欠下了她的情,同时也预感到一种不祥。粗心的雪娃当然猜不出连生的心思,她在灶间忙碍时有时哼开了样板戏的唱段,翻来覆去老是那么一句:“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这边雪娃安宁了,翠翠那边却热闹了。韩奎五不知怎么得知了女儿的丑闻,把翠翠吊在了屋子的大梁上拿锨把狠劲地抽打,打得翠翠哭天喊地。隔壁邻居听见了过来敲门韩奎五不开,没办法只好走了。韩奎五打了一气还不解恨,把翠翠放下来让她跪在地上。翠翠不跪,他火又上来用锨把乱打了一遍。翠翠还不求饶,瞪着眼说:“你打,往死里打,打不死不算人。”韩奎五把锨把一扔,捂着嘴哭开了,边哭边骂:“你这个丢人卖害的货,韩家的女子八辈子嫁不出去咧叫你给咱丢人?”翠翠说:“我丢人我拉野汉我愿意,我都二十三了你还把我拴在槽里给你当牛做马!”韩奎五哭够了寻了根绳子要上吊,翠翠夺过说要上吊轮不着你!说着就给大梁上扔绳子。韩奎五去抢绳子,父女俩撕扯成一团哭成一团。

第二天韩奎五就寻村子的媒婆志汉他妈叫给翠翠寻主儿。本来媒婆都是男方寻,韩奎五急着嫁女顾不得那些了。当晚志汉他妈就给了话,说给蔡庄刘志二烧窑的杨老六的二儿媳妇年里头难产死了,话说明了是填房。志汉他妈有些为难地说:“说了几个,人家都嫌翠翠性子野……”有些话她不好明说,不过她也吹了一气:“杨老六有钱得很,三间两层楼,两排厦子,四合院,电视冰箱都有,翠翠过去还不是光享福……”韩奎五说:“好得很。你快去给人家见话。”

他怕夜长梦多,一旦人家知道翠翠的底细就鸡飞蛋打了。志汉他妈说:“如今这事还得听听娃们的意见。你把翠翠叫来叫我问问再说。”翠翠一听就拉了脸说:“啥都行,给人当二房我不干!”说罢便一拐一拐进内屋了。他的腿叫韩奎五给打烂了。韩奎五陪着笑睑送志汉他妈出了门,一回来便敲翠翠的房门说:“翠翠呀,我的碎婆,你是要把我给死里逼呀。你叫爹心里受活一些不行嘛。”翠翠说:“你受活了叫我去受罪跳城壕。我就是不当二房。你要是嫌我了我今黑就走呀。”她不开门,任韩奎五在外头唉声叹气地跺脚。

翠翠被爹打得不轻,虽没伤骨头,但打烂了多处肉,伤得又不是地方。翠翠关着门躺在炕上任那伤口流血化脓,一天到黑把连生送的那块手表翻来覆去地看,发愣发呆。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心想活到这一步就没脸再活人了,不如喝药跳井上吊安宁。感染了的伤口一天天扩大,天气又热房子又闷,惹得苍绳在她身边打转转,她抓到一只苍蝇使劲捏死了,心想我也成了这苍蝇了吗?成了讨人嫌弃惹人讨厌的苍蝇了吗?想着想着泪水就流了一脸,湿了枕头。

半个月过去翠翠开始发烧,烧得她直叫唤冷。韩奎五端了一碗热汤在门口说:“好我的碎婆呢,大不怪你了。你把这碗汤喝了,大拉架子车送你到医院看病。”翠翠哼哼着说:“看啥病呢,你不是想叫我死呢么,去医院还不害怕花了你的钱?”说完就又哼哼。韩奎五想着不对劲,就撞开了门。一摸翠翠的头,心里一惊:不得了!忙出门叫人送翠翠去医院。不大功夫来了个四五个小伙子。翠翠一见人就喊:“我不要人送医院,我身上脏,我身上流脓害疮呢!说着便解开上衣让几个小伙子看那伤口。那几个小伙都是本村人,一看翠翠解衣裳就知趣地溜走了。韩奎五没法,急得团团转,又过了一夜才自己拉着架子车送翠翠去医院。翠翠有些昏昏沉沉了,不停地说着胡话。韩奎五紧死忙活把翠翠拉到镇上医院,医生检查后说病紧叫赶快给县上送。韩奎五心里才发毛了。连颠带跑给县上赶、半路上腿又抽筋了,疼得他放下架子车抱住腿乱喊乱滚,豆大的汗珠儿从头上往下滚落。不多时便围了一群人,忙给韩奎五揉腿捏腰。有人揭开被头看翠翠,翠翠脸抽搐着,牙咬得嘴唇都烂了,嘴角歪斜着。有好心人忙拦住一辆大卡车,把父女俩都弄上卡车往县上开。刚到医院门口。韩奎五急得直喊叫:“架子车,我的架子车呢。”随同上车的两个人说:“人都成啥了,还要架子车!”韩奎五这才看躺在车箱上的翠翠。翠翠浑身肌肉**,连气都不出了。韩奎五一尻子坐到车箱上昏了过去,卡车司机和几个人把翠翠和韩奎五都抬到急诊室。这时已是中午了。几个医生忙活了一阵,氧气瓶都用上了,韩奎五醒来了,翠翠却闭了气。司机和那几个人看韩奎五一醒过来就都走了。几个医生对韩奎五摆了摆手,用一块白布把翠翠盖了。

韩奎五这才哭天嚎地扑在女儿身上,鼻涕眼泪一串一串的。“我的碎婆呀,你妈走了你也咋走了……你不嫌大可怜呀……大不打你了呀……你也把大吊在梁上打一顿呀……嗨呀呀,我的碎婆呀,你走了叫我咋活呀……”

医生开了死亡诊断书:

“韩翠翠,女,23岁,破伤风,8月15日死亡。”

另有附记一行:

“全身伤并感染21处,怀孕4月余。”

医院为了负责,报告了县公安局。公安局验尸后,结论为外力所为,凶器为棍棒。当公安局的人问到瘫痪在一边的韩奎五时,韩奎五说:“是我打的,我把我女子吊到梁上打来。”公安局的人说:“你打的就好,你是他什么人?”韩奎五说:“我是她大。”公安局的人二话没说,就给他把铐子戴上了。韩奎五说:“你们给我戴这弄啥,我是她大,你们没听见?”公安局的人说:“她大?她大就把女子打成那样子?要负法律责任呢。”韩奎五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周围的人都莫明其妙。

韩奎王把戴着手铐的手举起来指着公安局的人说:“哈哈,我的妈呀,叫我坐监狱?走,谁没见过监狱?你们不问谁把我女子勾引瞎了,倒叫我坐监狱?哈哈,监狱算个锤子,不就是个烂高墙墙么,一天二两粮,管吃管住管拉稀放屁!闲心不操,闲事不管,尿尿拉了人家一脸!哈哈,美得很,美得很。我屋里有个碎女子正念书呢,谁给我娃做饭呀?我屋还有个大母猪快生猪娃咧。日他家的,一个猪娃卖几十块钱呢……哈哈,白生生的猪娃条条顺毛儿光谁要猪娃咧!”他说着竞然喊叫起来,手舞足蹈,看得公安局的人都笑了。韩奎五又瞪着眼:“笑啥?翠翠上了西天,当了王母娘娘了。你们见过王母娘娘没?王母娘娘一股风就下来了,穿着裙子胡抡呢……”公安局的人一看这老汉莫非是个神经病、疯子?为了慎重起见,他们还是把老汉带回了公安局。

在公安局关了两天,韩奎五不吃不喝,屎尿拉了一裤裆,鼻涕抹了一墙,整天整夜嚎叫。“哈哈,韩奎五把女子打死咧。翠翠呀,你大给你披麻戴孝拌盆子。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这个不管你大的碎婆呀……”后来经过法医和医院的医生联合诊断,确诊韩奎五是脑神经紊乱,这才通知家里人来拉尸领人。

韩奎五的儿子大顺正在西安随乡上建筑队给一家单位盖楼房,闻讯后赶到县公安局领父亲。奎五已经几天没吃一口饭了,只剩下一双痴呆着的眼睛。大顺又到医院太平间领姐姐的尸体,一见翠翠的尸体就圆瞪两眼挽袖子,问管太平间的老汉谁把人整死了。好老汉说:“谁来,还不是你老子!”韩大顺不信,撂下尸体问他爹。韩奎五喘着气说:“就是大来,大给你姐都戴了孝拌了盆子你还不知道?”大顺一看大也成了那样,就回村叫了几个人拉回了父亲,自已把姐的尸体拉到了火葬场。死人不能进村,这是乡俗。多亏乡党们帮忙,翠翠的丧事办完了,韩奎五也灵醒了,问大顺:“咦,这几天我弄啥去了?咋都净见了些穿黄衣裳白衣裳的人?把他家的,日本鬼子进村了,王母娘下凡了……”

大顺终于知道了姐姐死的缘由,二话没说提了一把斧子寻到连生家闹事。连生不知躲到那儿去了,光剩下睡在炕上的雪娃和几个娃们。气得大顺把连生家的家俱砸了个稀里糊涂,锅碗砸了,大立柜砸了,把那台黑白电视机也砸了,临走把门窗又砍了个稀巴烂。

再说韩连生。翠翠被韩奎五毒打一顿以后再没露过面,他又不敢汀听,整天提心吊胆,直到翠翠死后第二天才知晓,立时吓得不成样子。东躲西藏不露面,安葬了翠翠的那天晚上,他跑到翠翠的坟头,跪着煽自己的耳光,捶自己的胸,爬在坟头上哭着叫翠翠,怕声大了叫人听见,吞了些坟头的土……哭够了他便连夜走到县上的火车站,天明搭火车去安徽,到他六爸那儿避难去了。

韩奎五灵醒一阵糊涂一阵。糊涂了就屋前屋后转,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咦,翠翠呢,晌午了这碎婆咋还不做饭?日他妈的在茅子拉屎,母猪光拱人的尻蛋,猪娃下了一窝子都叫狼给叼去了……”灵醒了就鼻一把泪一把地哭,听见大顺磨斧头的声音他就颤巍巍地走到大顺跟前说:“顺娃,我的碎爷,你甭张狂!小心把你关到笼笼里!笼笼里把人都能臭死,拉屎尿尿都不准出来!你要杀就把大给杀了砍了!甭怪人家,怪咱的人没骨头没脸!”

“顺娃,咱的日子要紧。听大的话,做瞎事的人自有天报应……大要赶紧给你娶媳妇。顺娃,我的碎爷,男人没媳妇就不是男人,就日子不是日子模样不是模样!”

韩奎五说着便泪水横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