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当十四年前那个“冷面杨”杨静重新出现在申华面前时,申华简直恍若隔世。他不明白是时光改变了这个女人,还是世事改变了这个女人。总之当她唠唠叨叨着没完没了时,申华一直保存在心中的那种美好印象陡然间就变了颜色。

他是在县招待所见到杨静的。终南县继“终南一号”之后又培育出了“终南二号”。为了推广终南县的育种经验,地区在这里召开现场会。万彬山、索梦国和申华都在会上作了发言。

杨静独特的魅力也随着性格的变化消失了。你不能否认她在女人中算作漂亮的那类人。但那种经过精心妆扮堆砌起来的漂亮却让申华掠如浮云。她在他的心中始终是一个梦,“依依梦时无寻处”。那种感觉失落了,因为他面对着的就是活生生的杨静。“不知梦已断,空有梦相随。”申华不胜感叹。

杨静现在是部长身份,招待所住宿部的部长。申华听了她自报官衔不由一愣。部长的官衔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所有中外头衔中最具想像和神秘色彩的,如今从杨静口中出来,申华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站错了地方。三楼服务台的那位小姐仃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大概是夜里值班或者是失眠,那哈欠带着明显的倦意。

“哟,这不是申华吗?这些年你跑到那儿去了?”杨静有点大惊小怪的嚷声,把那正打哈欠的服务员小姐吓了一跳,忙止住哈欠正襟危坐。

“那儿也没去,还不是在县上这个圈圈里。”申华一笑。顿时亲切感有了,神秘感消失了,他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激动起来。他反问道:“你呢,咋一直没见着你。”

“唉,甭提了。”杨静叹口气。那叹气的神情却又像是在卖弄什么。“招工招到咸阳二棉,后来我二姨活动把我调回县上招待所,没一年所里又叫我去深圳办上林苑酒楼。你没去过深圳吧?刚去还不咋样,我回来时成了他娘的花花世界了……”从杨静口里冒出来那句“他娘的”的国骂,让申华皱了皱眉。扬静大约也感觉到了申华的皱眉与自己的“他娘的”有关,忙掩饰地笑了笑。“去年把上林苑酒楼卖了,我才回来当这烦死人的部长……”

申华听着杨静洋洋得意踌躇满志的诉说,心便凉了。他原想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向她和盘托出,包括在海南岛那奇异的经历,他自信在叙述那细腻而独特的感情体验时,他有着别人无法达到的语言境界,但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况且也再没有那样的心境了,他不想和她产生感情上的共鸣了。这个昔日的偶像啊,过去的那些岁月他是多么希望她理解和了解自己,他娓娓动听地诉说,她认真而专注地倾听。一句话也不要说,只是用那深情而冷静的目光看者他,他霈要那样意境,那样的气氛。昔日心头的秘密也许会渗透出来,流露出来,然后他们一起享受那难得的寂寞和回味。然而此刻申华没有那样兴致了,也无法滋生那样的兴致。他淡淡的目光在杨静身上扫来扫去。杨静发胖了,腰围粗了,脸也臃肿了。岁月就那么轻易地改变了人的性格和形体。申华有些感慨地想。

三楼服务台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多了起来,到吃晚饭时间了。人们忍不住回头瞧他俩一眼。申华就不想和杨静再谈了,挪了挪脚。可杨静话总也闸不住,问他结婚了么?媳妇闹啥?有娃了没……让申华感觉她成了一个唠唠叨叨的老太婆。杨静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冷漠,唠叨了一阵说:“晚上为会议举行舞会呢,你一定要来……啥?不会跳舞?如今不会三步四步咋样应酬哟?喝酒跳舞打麻将如今就讲究这些嘛。你来,我教你。”说完就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申华。申华躲开了她的目光。心想,十几年前她如果用那样的目光看他,他一定会掉了魂儿,可那时她高傲得像个公主。

“好吧。”申华一笑便下了楼。

晚饭后,杨静果然来到申华住的房间来邀申华跳舞。申华一个人在看新闻联播,说看完新闻就去。杨静说那有啥看头,说着就扯着申华的胳膊拉他出了房间。

舞会是在招待所大会议室举行的。会议室很大,把中间的凳儿摆在靠墙就成了舞厅。灯光迷离,音乐悠雅。申华和杨静坐在靠墙的凳儿上看了会儿,跳舞的伴儿都很自然、大方,气氛很和谐。杨静用目光暗示了他一下就拉他起来了。杨静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申华的肩上,申华也学别人的样子一只手揽在杨静的腰部,另一只手托着杨静的手。杨静教他一些基本的动作后,他们就试跳起来。开始申华十分别扭,脚不停地踩杨静,杨静却不在乎耐心地教他。半小时后,申华就能随着她在舞场走几步了。杨静步态轻盈,眸似秋水。申华努力回忆着高中时“冷面杨”留给他的那美好的印象。

“申华,”杨静轻声在他耳边道:“还记得高中时的事情么?”

“怎么不记得?”申华在摇晃中柔声道:“你咋个公主,人连话都不敢跟你说呢。”

“你才高傲呢。”杨静靠近他一步,“你见了我们女生板着睑咋谁欠了你的帐,忧郁得很。高中快毕业考试前的那天傍晚下着雨你记得不?你站在教室外面看着浓重的天,雨打湿了你的衣裳,你都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着,隔着玻璃看了你好长时间呢……叫我考试都没考好……”杨静说出了心头的秘密。

哦?申华一愣。他记不清那天的情景了。他一直都在迷恋着杨静,望着她那挺秀的背影自叹。现在她怎么倒说我高傲了?真是一个迷人的误会。他那时想她,梦中梦到她,可不敢有任何表示。他万万不会料到,杨静也迷恋着他。两个同样孤傲、同样内向的人就错过了那美妙的瞬间。申华遗憾地脚步错乱地跟着杨静转圈儿。

舞场的气氛不适合回忆,更不适合伤感。申华却无法摆脱迟到的爱情的阴影。

云婷生了个胖小子,刚落地就秤了八斤。申华的父母兴奋不已特地在秦镇带了满月席。二十几席红红火火,乡党老婆们给申华妈脸上抹红。抹得她像个丑角婆,连申华的父亲也没有放过,也被抹了个满脸红,席上热热闹闹把做的黄酒喝了美美一缸。酒尽兴之后乡党老婆们一一走散,申华妈才拾掇收下的礼。礼摆了一炕,鸡蛋五罐罐、挂面二十一把、点心二十四包、小娃衣裳十七件、帽子十个、鞋九双、布料二十二块……申华父亲觉得过意不去,晚上又请镇上的电影队在屋门口放了一场电影。电影名是《吉鸿昌》。请客做席放电影一共花了一千多块钱。

“满月”第二天,申华带着云婷,云婷抱娃坐在自行车后头去云婷娘家。临行申华妈给娃睑上抹了些锅墨,叮咛说回来记着叫娃他舅家婆给娃睑上抹些白面。外孙走舅家,黑娃变白娃。这是当地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