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杨孟昌老县长终于感到了无聊。老伴突患脑溢血去世,使他对闲居生活产生了厌烦。院中的花草进入冬季之后一片凋零。小孙子上学了大多时间他没有了精神寄托。于是在一个飘着雪花的曰子,他迸、进了县城。一进县城他的头一个感觉就是人多了,车多了。他无心在街上转,就径直来到文庙。

文庙也换了景像。昔日冷落的院落办起了录像厅、舞厅,还有两间房搞装潢生意。杨孟昌想,真是到了商品经济社会,连文庙都不得安宁了。

文管处主任冯霜元正戴着花镜读报纸,见老县长到来忙倒茶让座,“你这后院还清闲些,前头乱糟糟的。”杨孟昌说。

冯霜元笑笑说,“人居城市,无论贵贱贫富,未免尘俗喧嚣。我这文庙后院也有不安宁时,卖药的、钉锅的、修伞的、收破烂的也常闯进来呢。”

杨孟昌饮口茶叹道:“孔夫子若知,自当羞红脸面。”

“如今都成啥时代了,你还念念不忘孔夫子。啥都开放了也不见得就是啥坏事情。人生么,无非就是吃穿玩,离开了这三字,人活着有啥意思。”冯霜元似乎看破了红尘。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霜元你也这么快就适应了世事。”杨孟昌有些不快了。

“杨县长,我是发通牢騷罢了。”冯霜元忙解释,“其实我是忙处不乱性,须闲处心神养得清。死时不动心,须生时事情看得破。”

两人一时无话。文庙院内几只鸟儿啼叫的声音终于打破了沉默。杨孟昌说:“我今个来是想和你商量两件事儿。一件是编印文物志。咱俩几年前你去给杨砺墓立碑时商量的编文物志的事,当时气候和条件不成熟,我看现在差不多了。县志刚刚编修完,能不能让县上把修县志的人留下几个,再寻些专业人员,赶快编写。”

“我也有这个想法,和管文化的曹副县长也谈了。曹副县长是教师出身,对这事也有兴趣。不过他说还要跟胡书记、万县长汇报一下,再争取財政局的支持。你能不能以老县长的身份做做工作。总是老县长吗,说话总得给个面子。”

“这没问题,回头我就找胡书记、万县长。”杨孟昌说。

“你说了一件事,另一件呢?”冯霜元问。

“修陂湖。”杨孟昌缓缓道。

“修陂湖?”冯霜元一愣,“那来的钱?”

“县上拨些,上头再争取些,我看电视现在到处都开发旅游资源,吸引游人。陂湖古时闻名天下,如果重修起来,来旅游的人肯定不少。咱关中水少,咱何不再现一下当年杜甫陂湖泛舟的景像呢?”

“杨县长你这想法太好了,陂湖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周王季陵,名胜古迹历史传说都有,弄成了也是对咱文物的宣传。”

重修陂湖的工程得益于老县长杨孟昌先生的奔走呼号,杨孟昌先生已七十岁髙龄。上上下下无不为老县长的精神所感动,于是省市有关部门拨来二十万元的工程款,县财政也在极为有限的財力中拨付了五万元。县上聘杨孟昌先生为顾问,搭了个班子开始设计施工。

秦、汉、唐时期陂湖烟波浩渺,是秦汉上林苑中的西陂池沟渠横亘,山峙水流,水碧柳翠。《水经》云:“陂水出宜春观,东北注涝水。”《说文》曰:“陂在终南县,周十四里,北流入涝水。”古代陂湖“水茂而土沃,物丰而民繁”,水域宽阔,可行舟楫唐代诗圣杜甫曾在此泛舟赋诗,后人为他在湖中建起空翠堂,又名杜公陂。这里还有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周王季陵以及相传囚禁秦朝太后赵姬的负阳宫等名胜古迹。

陂湖距终南县城三里。

施工开始后杨孟昌一直竖守在工地。既是顾问,他又像个施工队队长。天天在工地转,给民工们打气加油,检查工程质量,精神好些时亲自动手搬石拆沙,弄得民工们都过意不去,硬是把他掀走了。

工程一天天进展着。到了第二十天时,民工们在湖的东南角挖出了一个一尺八寸长的石龟。那石龟形像逼真栩栩如生,龟背的甲纹如树木如渊岛。民工们围观视之莫不惊诧。民工们不知是文物以为是妖石欲填进土中,幸亏县文物管理处的两名干部闻讯赶来,“救”回了那石龟。

鬓发斑白的文管处主任冯霜元一看见那石龟,眼中便放射出奇异的光。凭感觉和经验他推断这石龟的年代大约在战国时期。殷周时期雕刻艺术已开始出现,到战国时艺术成就有了新的进展。制作器物,多极精美,并有天地山川神灵怪物以及古圣贤的神话与故事。龟背上的图案究竟是什么,冯霜元用了两天的功夫翻阅了有关龟的资料,终于查阅到下边两段文字:

“巨龟在沙屿间,背上生树木如渊岛,尝有商人依其采薪及作食。龟被灼热,便还海,于是死者数十人。”《全楼子》卷五。

“东南之大者巨鳌焉;以背负蓬莱山,周回千里。巨鳌,巨龟也。”《古小说钩沉》辑《玄中记》。

冯霜元如获至宝,断定龟背所驮正是蓬莱山。但不久他又陷入迷惑之中。终南县离蓬莱山遥遥数千里,何以在此能有蓬莱仙境?他把那石龟又取来细细观之,不觉大悟:龟背的山乃终南山。终南山古时树木参天,山下陂湖水缭绕终南县城,使县城如渊中之岛,山水相映,不正活脱脱一个蓬莱仙境么?冯霜元一击掌自语道:“这龟背所驮不正是咱这终南么?龟城龟城,看来不是梁家坟的石龟成精了,而是终南县的风水养育了一只龟哬……”

很快,陂湖发现一只龟的消息和冯霜元的感叹便在县城及四周传扬开来,吸引得成群结队的人前来文管处一睹龟容,闹得文庙院子成了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文化局、文化馆的干部连班都无法上。为此冯霜元受到了文化局局长的批评。文管处只好把那石龟锁起来。人们怏怏的离开后便去了陂湖,在挖出石龟的地方磕头烧香,一连多日湖畔人流如潮,香火不绝,搅扰得民工无法施工。杨孟昌目睹此情此暴,不胜感慨:“真是无言的石龟胜过圣人的千言万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