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渭河南岸的游城隍已搞了三年。大城隍十九堡在沈大尧老汉的组织协调下搞得有声有色,明显压过了二社和三社。沈大尧这三年里也渡过了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奇怪的是四年中他没有犯过一回病,就更增强了他主持游城隍活动的信心。十九堡的人也都把大尧老汉传得神乎其神,说他前世是城隍爷的子孙,城隍如今显灵了,十九堡三年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牛羊平安。神化的结果使沈大尧具有威慑人心的力量。他从路上经过一声咳嗽也使路人噤若寒蝉。过去谁家娃夜里啼哭都要在村子口贴张“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之类的白条儿,现在都换成了“沈爷来,沈爷去,我娃平安保吉利,一夜睡到明早起”。大尧老汉见到这类条儿既不恼也不笑,甚至看也不看,背着手咳嗽一声。

进入古历十月,十九堡的报赛活动便一日紧似一日。报赛大会是游城隍活动的第二阶段,也是游城隍的主旋律。

今年的报赛大会由下马村主持。一村主持十九堡都要参与,因此各村都要准备,杀鸡宰猪,粉刷庙宇,整修街道……每当农历九十月之交,各村街谈巷议热闹非凡。

沈大尧自然成为游城隍报赛大会的主帅。不管那个村主持,主事人必须向他汇报各项准备活动进展情况,由他来协调十九堡。每逢报赛大会前夕,沈大尧的精神状态就出奇地好,几天几夜不睡也塌架不了。他今年六十四了,脸色却红润起来,腰也直起来,仿佛五十岁刚过。今年适逢城隍的本命年(民间流传城隍纪信属龙、报赛大会自然更要隆重热烈。农历刚进九月,沈大尧就主持了十九堡主事的会,提出今年的活动要“红火”,大戏两台,连演五天。戏要请西安的名班子,城隍爷的蟒袍玉带,城隍婆的凤冠霞帔都要重做新的,神棚要高于往年,祭案布要换新,祭品要丰富。

准备工作紧锣密鼓的当儿,大营村的孝儒老汉归天了。沈大尧悲痛欲绝。他晚年灵魂的归宿的是经孝儒老汉的启发得来的。没有孝儒老汉,也就没有渭河南岸的游城隍,也就没有今天的沈大尧。他即令十九堡停止准备工作,为孝儒老汉吊孝办丧。他亲自操办,亲自守灵。

大张旗鼓的会城隍活动惊动了县上的头头脑脑,于是围绕着是否禁止会城隍,县委召集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开了两个晚上的紧急会议。会上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大多数人认为游城隍是封建迷信活动要坚决制止;少数人认为其中不乏封建迷信成分,但又包容着丰富的民间艺术成分,弄不好就会泼污水连婴儿都泼掉了。两种意见争执不下。胡景林是县北人,小时候就见过游城隍,一看见那热闹的场面就高兴得不得了。凭本能他对游城隍是有感情的,但他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就必须站在党的立场上处理这件事。他转过头问参加会议的索梦国:“这游城隍到底是咋回事,你管农业,农村的习俗该知道一些,能不能给大家讲一讲?”

索梦国也是在大营村蹲点时听说过游城隍的事。除了农业科技外,他对农村的习俗也注意收集。他清了清嗓子答道:“城隍嘛,在古时是水渠神,后指护城河神,人们奉他保佑城都的平安。古时生产力不发达,百姓对好多自然现象解释不清,总希望有个超自然的力量来征服自然,于是就自然产生了这样那样的神和神位,因传说城隍爷纪信和城隍婆戈氏是咱县县北人,因此闹城隍活动在咱们县县北一带就比较盛行。后来这游城隍活动逐步演变成祈祷丰收和太平的民间娱乐活动,这从接城隍旗斗上所写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就能看出来。至于从中展示的民间艺术那就更多了,像牛拉鼓、社火、武术、皮影戏、木偶戏和各式各样的杂耍,而牛拉鼓舞是从汉唐宫廷仪仗乐舞继承发展下来的。当然其中有不少的神灵祭祀活动的场面,也有封建迷信活动。”

“那么你的意见呢,如何从精神文明建设的角度对待这件事?”胡景林进一步问。

“我的意见是,对于艺术和迷信色彩并存的东西,简单地取締同样不利于精神文明建设。我们要给予正确引导,使这一活动向健康、文明的方向发展,并利用这一活动繁荣农村商品交流,促进经济发展。”

索梦国的一番话显然打动了多数与会者,他们在一番交头接耳或者沉默之后各自又谈了些意见,其中多数是支持索梦国的意见的,也还有个别人仍然要求禁止这项活动。胡景林最后作出了决定,由宣传部和文化局分别抽人由主要负责同志带队组成工作组,索梦国也参加进去,对游城隍活动的所有内容和程序进行审查,在不影响群众娱乐活动的同时,引导其向健康的方向发展。

在葬埋了孝儒老汉后,准备工作继续进行。由于县委工作组的到来,活动程序取消了求神、求药、问卜等关于迷信色彩的内容。

农历十月十四,报赛会开幕。下马村内外人潮如蚁,车辆马匹难以数计。村西南角的神棚气魄胜过往年,两三里外都能看到。

神棚前男女杂沓,人声鼎沸。西安易俗社和省戏曲研究院分别演出《王宝钏》和《火焰驹》,东西相对设擂台。除正戏外,十九堡的自乐班、木偶戏、皮影戏也都竞相亮相。

看场外是一眼看不透的“会市”,餐馆林立,井然有序,形成几条“大街”。县城盛名的回回老杨家泡馍、王家葫芦头、孙家摆汤面、刘家炸酱面、秦家大肉辣子疙瘩、万家甜醪糟,秦镇米面皮子等名吃摊点都抢占了有利地形,引人注目的是远道而来的咸阳琥珀糖、乾州锅盔馍,流曲的回锅糖,兴平、礼泉的麻花糖……商品摊点更是不计其数,布匹、衣裳、鞋袜、电器,钟表、瓜子、烟酒、文具、书刊、农具、碗筷锅瓢……挤挤纳纲地排列在会场周围。江湖艺人的助兴表演吸引了众多观众,打拳的、卖武的、耍魔术杂技的、耍猴子长虫的各显神通。此外,说书的、劝善的、摇会的、剃头的、钉鞋的、修伞的、卖药的、看病的、算卦的……五花八门,将整个会场气氛渲染得淋漓而致。十月会既是艺术会演,也是物资交流、民情展览,是渭河南岸十分重要的经济、文化活动中心。

正戏十一时才开演,人们先蜂拥到神棚前参观城隍爷、城隍婆塑像。城隍爷在左边,城隍婆在右边,正襟危坐在席棚正中,洋洋乎如在其上,栩栩然宛然生容。十几米长的祭案铺着崭新的台布,上供祭品米面、大肉、水果、“五牲”和“五土”。五牲是鸡鹅鸭猪羊,五土是生姜莲藕百合山药竽头。祭品分两类,以上为普通祭,另一类是古董祭。古董祭各村摆法不一,下马村今年摆的是两枚玉石白菜,高约寸余,形象逼真,形似塑料花卉,煞是可爱,围观者喷啧不绝。棚内墙上挂有名书画,顶上装有兰、白布纵横交织的顶棚一面,叫做“天花板”。祭案四周是五颜六色的布条绾做图案式的栏墙。棚门外有纸糊的狮子一对、门官二人。门官高达两丈威风凜凜。棚门两侧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只要心白白手可见我”,下联是“不怕面黑黑肠莫参吾”,横额为“秦镜高悬”。棚门外一边墙上贴有城隍的榜文,文字涩僻离奇古怪,观者不知所云。

十一时正戏开演,一部分人被吸引到会场中央,爱好者早已坐凳守候多时。易俗社和戏曲研究院都是关中资历颇深的两个剧团演出阵容强大,名家荟萃,好戏连台。

易俗社上演的是连台本戏《五典坡》,戏曲研究院上滇的是《火焰驹》。两出戏都屑于秦腔传统剧目,百演不衰,且都由名演员任主角。观众看得如醉如痴,忽而向东,忽而向西,不知看谁家的好。

正戏落幕,锣鼓家伙骤然大作,铿锵有力。夹杂着钟声磐声乐器声和三声炮晌,香烟缭绕,纸灰飞扬,善男信女们开始顶礼膜拜。

县委工作组监督了整个会城隍的过程。索梦国有机会和沈大尧接近并同床共枕了一个整夜。索梦国这才解开了沈大尧几年前疯疯癲癲的之谜。

“老索,你是个读书识字人,有些话给你说我老汉心里头才踏实。自从治死了那头牛后,我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人凭啥活着?还不是一张脸。这脸要是叫人唾唾沫抹屎尿,还不如把这张睑叫狗咬了叫驴踢了!我往回走的时候就想着回去上吊抹脖子,谁知道还没到屋门口就跌爬上了。那一跌爬我那魂就没了,我大就拉着我到阴间。阴间的小鬼都笑我:又来了一个屈死鬼!把他家的,我跪上就朝小鬼磕头。”

沈大尧枕着个石膏枕头。他一年四季都枕着那石膏枕头,头油把枕头染成了黑色。这会儿他把石膏枕头翻了个过儿,问身边的索梦国:

“老索,你说这人一辈子活着图啥呢?”

索梦国翻了个身答道:“图啥?有些人活着为了吃饭,有些人吃饭为了活着。依我说都对。可是人活一世如果没了人格,没了追求,没了理想,就跟动物差不多。老沈你说是不是?”

“就是这个理儿。我沈家祖祖辈辈走得端,行得正,立得起,坐得下。我大就给我说过:尧娃子,咱沈家啥都可以不要,这张脸说啥也不能撂了。要是把脸撂了,就把咱沈家的门风倒了。这话我记了一辈子。老索你说我把牛医死了,还不是把沈家的门风倒了。你说我咋样活人呀?可老天爷不叫我死,硬是叫我得了那羊角风,糊涂那一阵子。要是不糊涂,我沈大尧能活到今天?要是不糊涂,那王八能给我托梦?这不明明是叫我重活人呢?重活人就得有个事干,叫乡党们再甭朝我的脸上唾!我这才闹了这会城隍的事。这也是没法的法!牲口我是看不成了,再看鬼信我的医术。闹这会城隍也算是天意吧?有啥意思没啥意思鬼球知道?可咱弄了,就得弄好,乡党们促哄咱咱再不敢给乡党们丢脸……”沈大尧说累了,喘了一阵气。

“你困了,睡吧。”索梦国说。

“你甭看我白天撑得那么硬,心里头累得很呢!我是蚧蚪撑桌子硬撑呢。我心里清楚得很,迟早有一天我会为这事躺下起不来了。”

“那干脆寻个人替你操劳那事、好好歇上。”索梦国说。

“怕不行呢,说实话,这一摊事交给旁人我不放心。为这事死了也是我的福份,是我沈家的福份。”

索梦国不语了。他在想着,人各有志不可勉强。特别是像沈大尧这种人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一生的信念和追求。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固执抱着一个死观念不放弃的人。

两人在迷糊中又谈起了儿女之事。这时索梦国才知道,玉华的第一个丈夫,原来就是沈大尧的儿子。想到玉华,他不知怎么心头一阵难受。由玉华想到郑梅,又想到小彤,索梦国便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彷徨之中。

背一张人皮真难啊!他叹道。在他叹息的那一刻,沈大尧打开了粗重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