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重阳宫是因了全真道创立者王重阳得名的,是重阳得道及安葬遗蜕之地。在关中这块地域,最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物一个是姜子牙,一个是王重阳。明代小说《封神传》和《封神演义》对姜子牙辅助周灭纣及驱神役鬼之事作了极致描写,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香港拍摄了电视连续剧《封神榜》之后,姜子牙的传奇故事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关中这块土地,是王重阳最终的用武之地。

姜子牙何处人氏无据可查,只知他在昆仑山学道,后奉师命下山辅佐周室,八十岁才在渭水边为周文王访贤求得。而王重阳则是地道的关中咸阳大魏村人,原名中孚,字允卿;后改德威,字世雄;入道后又改名喆,字知明,别号重阳子。王重阳早年习儒,经通经史,善骑射,喜交游,饮酒吟诗,语多奇诡,自称“害风”(当时关中方言称狂者为“害风”)。其人美须髯,目长于口,形质魁伟,任气好侠,行为非常,变化莫测,往往出现奇异功能。大定八年凿洞修庵时,忽岭上巨石飞落,众人恐惧颤抖。先生振威大喝一声,其石戛然而止。九年(1169)宁海周伯通邀先生住庵,榜曰“金莲堂”,夜有奇光照耀,人以为火,近之,见风先生行光明中。于宁海途中,先生掷伞于空,伞乘风而起,至查山王处一庵如落,距掷地已二百余里。关于他成仙的传说有多种,一说是在终南县境内的甘峪河采药遇仙,于望仙坪修炼十余年道成功,另一说是在甘河镇(今终南县甘河村)遇仙人吕洞宾的化身,得修炼秘決,通仙术。后来他赴山东等地云游传道,收马钰、谭处端、刘处玄、邱处机、王处一、郝大道、孙不二七人为门徒,称北七真,元世袓时王重阳被追封为重阳全真开化真君,武宗时加封为重阳开化辅极帝君。王重阳死后葬于咸阳,后门人在其故居终南县刘蒋村(即祖庵镇)建成道观并悬马丹阳手书“祖庭”二字于宫门,道教门徒们称之祖庵,后改称灵虚观,元代时赠封为重阳宫,增建殿阁楼台,成为全真教圣地。到元末明初,已有道士数万,殿堂建筑五千余间,南抵终南山,北临渭河,规模宏大。

历经战乱,重阳宫只遗存祖师殿、灵官殿和玉皇殿遗址,那八十余件金元代石刻碑石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因此成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关中以山水甲天下,

終南山明秀甲关中。

重阳宫之胜绝,

尤终南之冠也。

这是重阳宫的一通碑文,出自于《祖庭筠溪道院碑》。

索梦国从看门老汉手里买了两毛钱的门票走迸后院。几座殿堂他无心进去,只在碑廊处留连观赏。几十通高大的石碑全部载在龟身上。那龟有的连头都不见,据说文革中让人砸掉了。**虽掉了,但龟们负载着那几吨重的石碑。索梦国不由得想起了忍辱负重这四个字。通读碑文,他得知王重阳及其弟子创立全真道教之经过和其道行。王重阳自称“明心见性”即为全真。全真道主张道释儒三教同源,三教平等,三教合一,以其《立教十五论》作为道徒的行为规范,要求道士出家,注重修炼,不事烧炼与符赏,不食荤腥,以除情去欲,忍耻含垢,苦己利人为宗旨,达到其谦逊似儒家,坚苦似墨家,修习似禅家,“性者神也,命者气也。”

“心如泰山,不动不摇。”  “得道之人,身在凡而心在圣境。”索梦国的目光在这些句子上停留多时,仔细琢磨其中之内涵,似乎对人生的悟解上到一个新的高度。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就在于他身在凡而心在圣境啊!而我之所以成不了圣人,就是难入那圣境,而那圣境究竟是怎样一种境界呢?他不由陷入了茫茫而渺渺的思绪之中。

在一通无极图与太极图碑前,索梦国站了许久。

“无极则无,太极则有。”

对太极他略懂一些,对无极就茫然了。碑文开门见山,“《周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无极,阴阳则是太极。无并非没有,而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涵,无所不能,无所不至,实则为有。”

似有似无,这大约就是道教的法则吧。索梦国读完碑文,感到仍不得要领,便离开碑厅走到几间瓦舍前的道士居所。门前一棵粗大的柿树下坐着几位道士、道姑晒太阳,表情漠然,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索梦国上前想和他们搭话,但谁也没有正眼看他,他也就打消了念头,出了宫门回镇政府了。

索梦国和申华等人回县城时已是黄昏。玉刚媳妇彩玲已做好了饭,见他回来就又加馏了两个馍。一会儿玉刚也回来了,索梦国阴郁着脸和儿子儿媳吃了饭,便独自上街了。刚出五魁巷口,迎面就过来一队接灵的人,龟滋吹得凄凄惨惨。出门就碰上丧事,倒霉晦气!索梦国索性往回走。刚走了两步,身后一个女人在喊:“老索!”

原来是郑梅。郑梅的出现使索梦国觉得仿佛是上帝在诏示着什么。在刚刚领领悟了道家的行为规范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同情和怜悯起她来。几年的寡居生活似乎让她衰老了许多,一点也没有年轻时的风流倩影。索梦国借着路灯光注视着她,不由百感交集。

他轻声问了问:“你也没事了?”

郑梅点了点头。她点头的那一瞬间在想着,我能有什么事?我除了等待衰老和死亡还能有什么事?我除了等待你的一句话还有什么事要做?几年来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十年前的抉择真是十恶不赦,抛弃了索梦国这样的人实在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个败笔。她无法亲近索梦国,只能一遍遍地回味他们大学时相恋的情景和婚后十几年的每一处细节,那些情景和细节回忆起来,处处都闪着光,令她澉动和悔恨。她发觉自己比在大学时代更爱梦国了,那怕听他一句话看他一眼也满足、幸福得半天回味。最近一个时期,她晚饭后几乎每天都在钟楼和五魁巷附近徘徊,她不敢走进过去属于自己的家。她怕女儿玉华。这个僅事的孩子僧爱分明,骨子里的傲气令她不寒而栗。玉华一生下来不像别的婴儿大哭大叫,她只哭了一声便安祥地躺在她怀里。在她离开家之前,她和玉华的感情非母女情所能概括得尽。玉华一回家首先呼唤一声“妈——”,那甜稚的童音叫她满足而骄傲。玉华从来不顶她的嘴,几乎是百依百从,她也就用万般的母爱去温暖她。然而自她离家之后,玉华却视他为仇敌,也许太深的爱转化成的恨也就深不可言。唉,她是太小看了这个女儿了,离婚后她第一次走进家门时玉华那仇恨的目光令她尴尬和窘迫。她不怕索梦国,梦国给任何人都有下台的机会,让你面子上过得去。梦国呀梦国,难道我错了一回就是坏透顶的女人了?你不知道我的心在流血,我愿在你跟前磕一百个晌头让你煽一百个耳光,你亲我一下我再加一百个响头让你再煽一百个耳光。梦国,梦国,我再也不会做傻事蠢事了,只要我这后半辈子不瘫不瞎,我服侍你,给你幸福。郑梅忍受着漫长的等待,天天都在期盼着梦国出现在她面前向她畅开胸膛,期待盼望中一会儿她感到自己年轻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在盼望爱的回归,可回归的日子竟然那么漫长那么令人焦虑。她感觉到自己的后半生除了索梦国之外再无什么寄托了,而且她始终坚信索梦国不会和其他女人结合。他在等她,只不过时机没到罢了。这种时机对于一个优柔寡断而又自制力极强的人来说是困难重重的。当然,她也听到索梦国和广播站那个广播员的闲话,不过她从不相信。她百分之百地相信索梦国不会娶她做妻子。他不会为了自己的欢乐而不顾及社会舆论和道德良心,你索梦国敢和那姑娘结婚才是笑话哩,你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敢打人家姑娘的心思,就是那姑娘死活要跟你,你也没有那胆子那气魄!你又不是辛崇辉,你有头有脸有身份有地位又读了那么多的孔孟之道,你敢撕了脸皮让人唾弃让人指脊梁骨?可是她也不敢大意,既然人家姑娘都看上他了,我还馒慢腾腾地等着做什么?万一他一时鬼迷心窍禁不住那姑娘的**生米做成熟饭那就糟了,他一旦和那姑娘睡了觉就又成了另一回事了,那他不跟那姑娘结婚才怪哩。他一定会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到那时他不跟那姑娘结婚他良心上才不得安生呢。那时社会舆论就又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了,你糟踏了人家姑娘又不跟人家结婚,你是个大骗子大流氓大王八蛋!索梦国只好束手就擒了!不行,我要赶快行动。一想到这儿,郑梅就又寝食不安了,于是她就匆匆去搬索梦国的朋友相好去当说客,不信春风唤不回!此刻索梦国见了她没有躲避的意思,郑梅就明白说客多少起了些作用,她的心就有些兴奋,盯住他的脸说:“我们在街上走走好么?”

索梦国不忍心拒绝她,就伴着她朝钟楼西边走去。郑梅仍推着自行车,梦国离她有一步的距离。月亮悬在头顶,灿灿地照了一地。有时月光把他们的影子分开,有时又叠在一起。梦国看着那一长一短的影子,感慨着这人生也如这月影一样时分时合吧。他们都悄没声息地走着,像一对分别多年满腹话一时无法道出的情侶。

走着走着就到涝河岸了,两人站住看那河水中的月亮。河岸上坐着一对男女正在那里亲热,索梦国掉过头朝河对岸看去,谁知那儿也有两个人影,他就有些后悔到这地方来了。这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咱到这地方来凑啥热闹?想着想着便动身想走。郑梅忽然说道:“今儿怕是阴历十五了吧?”索梦国说也许是吧。郑梅又问:“你考虑好了没有?”索梦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心乱如麻一时无言,为人呢还是为己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按道家的观点又是苦己利人,苦己还是苦人?是苦小彤还是苦郑梅?

桥上过来一辆汽车,车灯把他们照亮,月光显得淡弱无力。索梦国回头说:“回吧?”郑梅柔声嗯了声,推起车子往回走了。梦国瞧了一眼她的侧睑,又忽然发觉她并不老,依然像从前那般可爱。不过这种念头只一闪便陡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