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申华随索梦国在海南岛渡过了三个寒暑后回到了终南县。

龚文宇受命回地区任水电局长,县上领导班子随即逬行了调整。胡景林任县委书记,经民主选举产生的县长是原教育局局长万彬山。根据上级指示县上成立了人大常委会,将“终南县革命委员会”改名为“终南县人民政府”;公社、大队两级革命委员会同时更名为管理委员会。胡景林和万彬山上任后按照“四化”(年轻化、知识化、革命化、专业化)的标准对县级中层和公社领导进行了大换血。在议到农牧局(原农业局一分为二,成立农牧局、林业局)局长人选时,常委会产生了分歧意见,三名常委提出让索梦国干,三名反对,常委由七人组成,此时就看书记胡景林的态度了。而胡景林也极为矛盾,对索梦国的人品和才能他是熟悉的,但上次索梦国不辞而别去了海南岛,他内心是很不痛快的。从内心讲,他也认为当时对索梦国的“停职检查”处分有些过分,但同时又认为索梦国的作法有损党组织的原则。“停职检查”,就是让你认真检查嘛,你一个字的检查都不写,却耍脾气跑得远远的,组织原则、党性观念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甚至为索梦国停职一事和龚文宇的争执感到内疚。你索梦国就是不成熟嘛,即就是组织上错了,你也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一拍屁股溜了嘛。更叫他内心不舒的是索梦国停职期间没有和他谈过一次话,他也就无法把他和龚文宇的争执向他透露。当然,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党的干部,他不会违背组织原则将争执的过程和盘托出,那样无疑会给下级留下他和龚书记不和睦的印象。但你索梦国来一次,也说明你对我的尊重嘛,起码叫你知道我胡景林还是十分器重你嘛。你索梦国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难道还叫我去找你谈不成?因此当他闻讯索梦国不辞而别去了海南岛之后,他对索梦国的看法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同时他又觉得农牧局唯有索梦国干比较合适——不,是最理想的人选。胡景林思量来思量去,决定和索梦国进行一次谈话,看谈话情况再决定。

索梦国接到县委办公室的通知,内心也非常矛盾。他明白胡景林和他要谈什么,因为已有传闻到了他耳朵里。经历了两次挫折,他不想再涉及官场了。难道还要三上三下?甚至七上八下?他已经四十八岁了,五十知天命。他深感自己的天命中没有当官的基因,固执己见,缺乏应变能力和随遇而安的惰性,这在政界都是极为忌讳的。

但索梦国还是按时进了胡书记的办公室。这不能排除他的组织观念和党性原则,也离不开他所受的理学思想的影响。他在读书时对吕祖谦的理学思想印象颇深。上高中时的历史老师姓袁,是位理学儒士,在讲到吕祖谦时特别动情,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同吕祖谦同籍,都为浙江人。吕祖谦是南宋理学名派中著名的代表人物。宋明理学,为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社会思潮,原旨是针对汉唐以来经学的反动。北宋庆历熙宁间,以义理之学代替注疏之学,以疑经改经代替疏不破注,一时蔚为风气。宋明理学一出现,便以它自身特有的新面貌改造旧儒学,成为后期封建社会的官方哲学,影响和支配着整个上层建筑领域。吕祖谦曾与朱熹、张栻齐名,号称“东南三贤”。他的思想具有折衷调和色彩,提倡致用之学,主张“讲实理,育实才而求实用”。他的尊君尚贤论,直谏与顺谏意识对索梦国影响极深,因此才有他几年前向县委书记直言“上书”的行为。他认为上者不可骄亢暴虐、刚愎自用,下者不可唯命是从、曲意阿奉;上者必须借助于规谏,不能纳谏是最危险的。作为下者,只有无所顾忌地向上者谏议,才是符合君德的。但吕祖谦思想的矛盾之处在于尊君与谏君兼容,这有时不免让人无所适从。尊君者自然应为君效力,自然县委书记不能称作“君”,但作为上一级领导需要“召见”他时,索梦国没有理由拒绝。

基于这些因素,在胡景林的办公室里,索梦国一开始有些迟钝。相反这迟钝在胡景林看来却是沉稳。胡景林没有从索梦国的“历史”谈起,他怕触痛了索梦国的伤疤。他谈了对终南县农业现状的认识,并不断征询索梦国对有些问题的看法。这样索梦国才放松了,虽不是侃佩而谈,但也能对答如流且有独到的见解。胡景林有时沉默,有时点头。他是本县土生土长的汉子,在担负一县之“君”时不能不考虑到终南县农业的发展,干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末了,他对索梦国说:“好,今天咱们随便聊聊,以后有机会再谝吧。”

几天后,县委的红头文件下发了。在密密麻麻的中层领导任职名单中列有索梦国的名字。

这是索梦国第三次涉足官场了。

索梦国上任十余天后带着局上一名干部和工程师老马查看了全县的水利工程。到达涝峪水库时,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了。踩着薄薄的雪片,他们上了水库大坝。一踏上大坝,索梦国就有一种说不淸的心绪。小时父亲经常带他来这儿,站在大坝上,父亲叙述着那天夜里他领人赶走国民党兵保护了这座水库的过程,言语之间溢满骄傲和自豪,“梦国,爸一生没做过啥大事,就这座水库爸感到对得起共产党人,对得起终南县人民了。就这件事爸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现在呢爸一天操心劳神闹初级社,高级社,想不到有群众不愿意。群众不愿意也得干,这是党的政策,咱一个党里头人,咱不干叫谁干?世事么一茬茬地变化,错也罢对也罢,你爸或许不知道了……”

父亲说着这些话时索梦国似懂非懂,只是含糊的点头应声。在他的心目中爸是伟大的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爸说的一切部是没有错的,可他从来还没见过那天爸在说那番话时近乎忧伤的语调。三十多年过去之后,他才有思考父亲这番话的能力。

涝峪口又名断头沟。关于断头沟的来历,有魏征监斩普济摩尼龟的传说。唐贞观年间,受龙君之命主管渭河的普济摩尼龟与算卦先生打赌,把清风细雨改为恶风暴雨,摧毁了无数庄房田产,生灵惨遭祸害。民间上告龙君,龙君震怒,差宰相魏征监斩普济摩尼龟。普济摩尼龟祈求唐王作保,唐王便找魏征下祺。魏征下着下着朦胧入睡,只见龙君差使者鲸前来送旨,魏怔即同使者鲸来到涝峪,只见四面环山,北有深谷,十分幽静,便于午时三刻将普济摩尼龟斩首。普济摩尼龟乃渭河水族首领,问斩之日,渭河水族都来祭奠相送。约已牌时分,天空乌云四起,云暗风急。待普济摩尼龟被斩,天便降雨,涝峪上空,血雨混合溢满山沟,大大小小的龟仰天长啸。此后每年一到普济摩尼龟的忌曰群龟便缩头缩尾云集涝峪沟。从此涝峪沟便被当地人称为断头沟。

水库管理处的两名干部陪索梦国查看水情。夏秋干旱,蓄水量不足三分之一。坝的正中和两侧有四道裂缝。

索梦国皱了皱眉问:“这裂缝是啥时出现的?”

“今年春上。”管理处一位千部答道。

“那你们为啥不上报?”索梦国睑色严厉了些。

“去局上开会时说了几次,回答说没钱。”

“没钱你们就再不管了,出了事咋办?蹲监狱都迟了。”索梦国沉着脸说。

那名干部不吭声了。

“你们算过帐没有,补修坝体得多少钱?”索梦国稍稍缓和了语气。

“最少得五万。”

“有预算表吗?”

“没有。”

“赶快闹预算。老马你留下来……这几处裂缝一灌水,泡上两天这坝就完了。”

索梦国正说着,从沟里走出来一位披着雪花的老农,看样子有六十多岁,背着一捆干柴。老农晃晃摇摇地从水库东边的小路下来,在索梦国他们十来米远的地方歇上了。他眯着眼瞅了瞅他们几个人,好似在自言自语:“断头沟,断头沟,龙君显灵咧。”

索梦国朝老农走过去,问道:“老伯,你是那个村人?”

“断头沟下二里路,你不知道是啥堡子?”老农摇着头,“龙口村。龙君一发怒,龙口村就要招祸呢。你们这当干部的,一天到晚不动弹,东游游,西转转,下棋谝闲传,端茶壶,抽纸烟,占着鸡窝不下蛋。”老农说着说着有些气愤了。

索梦国有些内疚,知道老人所指必是水库裂缝无人管的事了,便说:“水库不安全,我们检查一下马上就修。”

“都一年了检查咧谁管?一天把头能睡扁,把椅子能坐散,把圈圈能画满,把酒杯能捏烂。”老人换了口气又说:“酒壶捏烂咧,筷子磨短咧,黑食塞满咧,招祸不远咧。”

顺口溜说完,他瞥了索梦国一眼,摇摇晃晃背着干柴下山了。

“那是龙口村的一个疯子。”水库管理处的一位干部走过来对索梦国说:“一天没事了就在水库上逛,说些怪话。”

“疯子?我看他灵醒着呢,倒是我们糊涂着呢。”索梦国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那名干部一下子红了睑。

索梦国立即回县上把涝峪水库的险情向徐善北作了汇报。徐善北仍然当着管农业的副县长。徐善北自责着说:“也怪我官僚主义,没下去检查。”他忙向万彬山县长汇报了。万彬山叫上徐善北和索梦国驱车查看了水库。万彬山一看就火了,“这么大的事,一天都是干啥吃的!”

索梦国没分辨,心头沉甸甸的。

“这事我有责任。”徐善北向万县长检讨。

万彬山回县即批示县财政局,“速解决涝峪水库抢修资金五万元,不足部分由农牧局承担。”

索梦国第三天就带着抢修队上了涝峪水库。资金虽还没有到位,先欠帐把物资运上了水库。涝峪沟下面几个村子的群众闻讯赶来,把大坝挤了个严严实实。龙口村那个农汉看见索梦国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青天大老爷,我老汉给你赔不是了!”

索梦国鼻子一酸,忙搀起老汉说道:“老伯,你批评对着哩。要不,我要坐监狱,弄不好要断头呢。”

索梦国一声令下,抢修队员便抡起镢头,开挖坝面坝面挖到一定程度,才能砌石。几个村子的群众也加入了抢修库坝的行列中。

索梦国连着在水库和抢修队员一块干了五天,才回去参加县上的一个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