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申华挑上了新成立的农技中心主任的担子。农技站由于人员增加,业务量增大,便改名农技中心。他已同单位的崔云婷成了家。崔云婷几年前从地区农校毕业分配到农技站管实验室。她是县南林家堡人,个子虽矮些,但模样看上去温顺、文静。

主任的位置让申华有些恐慌不安。他甚至有些抱怨索梦国:农技中心高一头大一膀的人多着呢,你这不是存心要我出洋相么?弄不成砸了锅叫我申华丢人不说,连你也要背黑锅呢。农技中心的人才济济,农艺师五人,助理农艺师十二人,技术员二十五人,几乎是清一色的技术人才。申华虽然已取得助理农艺师的职称,但由于没有进过农业院校的大门,就显得资历浅了。好在他人缘不错,有人虽不服气,也没有公开提出反对意见。

农技中心除了繁育良种外,还要承担农作物品种资源调查、土壤化验普查、农作物药物试验、病虫害防治、蔬菜果树园艺等项工作。以前,农技站的工作是局上抓什么搞什么,发生什么病虫害研究、防治什么,处于被动应付的局面,科技人员蹲在机关下棋聊天。中心人不多,地盘不小,拥有十来亩地,院落空空****足够建几个篮球场。单位房子阔绰,一人一间,很多干部把家属也搬了来,不愁没事干。申华看准了中心工作的这一弊端,心想既然被促上了架,那就好歹干吧。要干就得先从革除弊埔做起,来它个大扑腾,干瞎干好走着瞧吧。因此一上任他就提出“技术先行,走向基层;立足预防,着眼丰收”的十六字方针,把所有人员编成四个组,每年轮流在全县十四个试验点蹲点三个月。每个组每年研究一个课题,出一项成果。海南岛育种队继续培育“终南”玉米系列品种。申华还制定了严格的考勤、奖惩制度,每周一上午,全体人员集中在中心开会,每月初搞一次评比。申华的这些措施,大多数人支持,少数反对的人又找不出正当理由,只好听从安排。从总体上说,科技人员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中心的工作也开展得有声有色。索梦国对他的工作给予了肯定和支持。他鼓励申华道:“你大胆干,有什么事我给你顶着。”

中心的事安排妥当后,申华随第一组下乡的人下到了离县城十里的鲁西村试验点。

鲁西村是天主教教民集中的村子,村民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教民。天主教较伊斯兰教传入时间晚,较基督教早。咸丰七年始,天主教在鲁西、鲁东村周围传播,建起了教堂,先后住有德国、意大利神甫,主持周围几个县教务。民国二十一年,鲁西村主教张指南在村子设立修道院,招收修生五十余人,因地址偏僻,交通不便,引起学生闹事,烧了教学楼,修道院遂迁至邻县周至。以后村上又办了育婴堂,因条件差、管理不善,婴儿半数以上死亡,育婴堂又迁往扶风县小营村。民国三十一年,终南神甫卢九思在鲁西村修教堂三间,名曰“东十字山”,每年春秋占礼,关中各县教徒朝拜者数以万计。一时间轰轰烈烈,甚为壮观。文革中天主教被禁止活动,近几年又复苏抬头。

申华和老陈、小周住在一户姓王的教民家。一开始,申华他们小心谨慎,生怕言行之间惹教民不快。王家的土墙上贴着耶稣、圣母的画像和经文。每天早上教堂的大钟一响,王家全家去村子西头的教堂诵经,诵经毕才回来吃早饭。在他们诵经的当儿,申华他们冼漱,洗漱后到村外转一转,然后回来和王家人一块吃早饭。时间一长,申华他们发觉除了信仰上的区别外,其他生活习性和普通人没有两样,这才放心地和他们扯淡拉家常。

主人叫王俊清,五十来岁,上有老母,下有两儿一女。大儿子分户另住,女儿也出嫁,他和小儿生哲“过”(指住在一起过日子)。生哲已有一子,全家五口人。王俊清的妻子是村上的妇联主任,要不是突击搞计划生育,也就没有多少事。因此,她对申华他们的饮食起居操心得十周到。申华他们每天交五毛钱伙食费,村子给王家每天补助三毛。八毛钱在当时也算不上高标准,只够普通的饭钱,有些人家还想从中抠一些土钱出来。妇联主任没有亏待他们,一周吃一回肉,顿顿饭见油星,细细一算帐,申华他们觉得王家恐怕还要贴赔哩。好在王俊清是个木匠,生哲买了个拖拉机跑运输,王家也不计较。

一日无雨,王俊清两口子和申华、老陈在炕上谝闲话,小周和生哲在后院门口下象棋。生哲的儿子刚上小学,在饭桌上做作业,一边做一边念着拼音字母。王俊清的老母亲在她的炕上睡觉。生哲的妻子坐在饭桌旁纳鞋底,监视儿子做作业。

老陈和王俊清同龄,话也就多些。老陈问王佼清:“你们天主教讲究啥哩?”王俊清回道:“讲究啥?还不是教人行善,讲仁慈,甭做恶,不杀生,孝敬父母,不嫖不赌。”老陈说:“那和儒家的学说差不多。”王俊清年轻时上过私塾,懂一些儒家的学问,就说:“要和儒家不一样,也传不到中国来呢。外国的东西到咱这儿能落住脚,还不是符合仁义礼道。再就是儒家的本性是止恶向善,天主教的主张也一样。如果违背了儒家的基本原则,那它能在中囯站住脚?还不是一阵风就吹了?”老陈说:“老王你还是个研究家呢,我咋都没想到那一层呢。”王俊清说:“咱个农民老粗,还不是胡琢磨呢。老陈你甭笑话。”妇联主任接了话茬,“老陈你甭听俺当家胡谝。他一天光会胡谝,人越多他越谝得美,也知不道自己姓啥为老几。”我看老王要放在正经地方,说不定要当教授呢:老陈笑了。王俊清说:“要不是没钱念书,说不定我都当了国家主席呢。”妇联主任噗哧笑了,“越吹越胂咧,凭你那腰吊肋子稀的摸样,还能当国家主席,还不把人羞死了。”

申华这才接话了:“老嫂子你可不要小看王哥。我看王哥天堂饱满,耳大鼻宽,还真是个天子像呢。”申华这么一说,王俊清更神气了;“十八岁那年我要当兵,我大硬是不准,说害怕把命送了。要不是我大挡,我现在至少是个司令员呢。”他得意地瞟了妇联主任一眼,“那你就是司令员的太太了,还用当着妇联主任?整天寻这家媳妇刮宫,寻那家媳妇结扎,挨人骂,受人气。”妇联主任一撇嘴,“谁稀罕你那太太,妇联主任咋,大小也是个官呢,太太算个啥?”

这当儿,小周和生哲刚下完一盘棋。这个说你那臭棋,那个说你还不是悔蠃了,两个争得脸红耳赤。王俊清的孙子还在念着什么。生哲的妻子放下鞋底去灶火和面做饭去了。

又闲扯了一会,妇联主任问申华:“你媳妇弄啥叫?”申华说:“和我在一块呢。”妇联主任又问有娃了么,申华回答还没呢。“生哲跟你一般大,娃都七岁了,你要加快进度呢。”妇联主任用了一句生产上的名词。王俊淸说:“进度啥哩,人家申主任讲究优生优育呢。现在吃公家饭的只能生一个,谁像咱生一群。”妇联主任在被窝蹬了王俊清一脚,“还不是你的功劳,没睑!”王俊清哈哈笑了。

生哲媳妇擀好了面,妇联主任下炕帮着择菜烧火,申华也要下炕帮忙。王俊清说:“你坐你的,食堂一个人要做几十个人的饭,咱这七八个人还用得上你再搅和。”

饭做好了,王家一家人先跪在那稣像前诵经文:“天主降福我等、及所将受于主普施之惠,为我等主,耶稣基督、亚孟。”申华、老陈、小周坐在凳儿上看。王俊清老母诵得最认真,样子也最虔诚。王俊清的孙子则结结巴巴,有一句没一句,逗得小周捂嘴偷着笑,被老陈瞪了几眼。

饭间,老陈问王俊清:“你们的经文最后都有句亚孟,是哈意思?”王俊清回答:“那是经文的结束语,意思是完了。”

饭后,王家人又诵经:“全能者天主,所賜万惠,我等感激称颂,维生维王,世世,亚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