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索玉华分娩了,是个千金。同她一样,孩子的眼睛好漂亮,眼珠儿黑亮。她给孩子起了个名儿:蓉蓉。

蓉蓉一生下来就在玉华的耳边哭闹。母体对于婴儿来说是舒适的天堂,一旦离开了母体,便会有一种失落感,焦虑不安,赤身**,大喊大叫,仿佛置身于一个危险的世界。

分娩的过程对女人来说是痛苦的磨难,这也是女人天生的磨难。这磨难与其说是归罪于男人,不如说归罪于女人自己。从亚当和夏娃决定走出伊甸园的那一刻起,女人经历了无数的分娩过程后发替再不生了,然而当那种痛苦随之被一个新生命取代以后,那痛苦又成了幸福的前兆。索玉华此刻想到的不是这些,当她躺在冰凉的产**时,剧痛使她吞下了泪水。泪水伴着汗水掺揉在一块时,她的嘴腮就含着咸咸的味。她想呐喊,可是没有力气,只得在心中骂着王江。

此时,王江正在甘肃的公共汽车上长途颠簸。他和所里两名警察正追捕轰动终南县的“11·3”特大盗窃案的两名主犯。他们在盗窃了县农业银行一个储蓄所两万余元巨款后西逃。王江等三人从宝鸡追到兰州,又从兰州追到平凉,五天四夜的奔波有了结果,逮住了其中一名主犯,击毙了另一个负隅顽抗的主犯。当王——江一行风尘仆仆地回到终南县时,索玉华已经分娩两天了,回到县上已经晚上十一点了,闻讯后他立即赶到县医院住院部妇产科,一个门一个门地找,在8号病房找见了玉华。嫂子腊腊在床前打盹,玉华睡着了。腊腊抬头看是他,说道:“江娃,你才回来,玉华念叨你几天了。”王江胸中涌出一般愧疚之情,俯下身掀开被角,看见了一张嫩红的小脸蛋,那脸偎在玉华胸前,小嘴还一努一努的。王江猛然间感到了父亲的自豪,在那张小睑上亲了下。

玉华醒来了,看见他装出生气的样子把睑扭向一旁。腊腊说:“玉华,王江回来了。”玉华这才睁开眼说:“你还知道到医院来。”眉眼之际蕴含着无法启齿的怨情。王江搓着手嘿嘿了两声,算是表示了歉意。

玉华住了七天院。那几天,王江在玉华病床前寸步不离。嫂子腊腊第二天就回去了王江像丫环般听凭玉华指使,一会儿换洗尿布,一会儿倒开水……还要赶回幼儿园做饭送饭忙得团团转,加上在甘肃几天几夜没睡过好觉,一躺下便在病床那头呼呼大睡。

出院后王江用所里的三轮摩托车把玉华送回了祖庵自己上班去了。虽然是孙女,王江妈心里不高兴,但还是忙前忙后打鸡蛋、洗尿布,买桂圆枣……她心头少了一道重负,可以在村里人面前吐一口气了。她逢人就说送子娘娘功德无量?其实是夸耀自己在周公庙的功劳。婆媳之间因了孩子的出世关系也融洽了一些,婆婆嘱咐媳妇一些月子里应该注意的事儿,特别叮咛月子里不能同房。玉华笑了笑说:“妈,这话要对王江说。”玉华在家住了十多日,王江用摩托把她接回县上。孩子的出生为他们的婚姻涂上了一层理想的光晕,同时也加深了夫妻感情的基础。玉华安安静静地休着产假,王江也得到所里的照顾,一个多月没有出差,两口子恩恩爱爱,渡过了他们婚姻史上幸福和谐的一段时光。

然而,他们都料想不到,一年过去,他们的婚姻就发生了质变。索玉华在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爱情体验之后,她随之便获得了崭新的人生。而这种崭新的人生也就决定了她的命运。任何辉煌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可怕的魔鬼,随时都有可能伸出魔爪斩断那辉煌的翅膀。

索玉华浪漫而辉煌的爱情是从那个海鸥牌照像机开始的。她在获得爱情的新生那短暂的两年中,根本就没有料到浪漫而辉煌的背后隐伏着痛苦和灾难。造物主既然赋予了她美丽的姿容和躯体,也就同时赋予了她的不幸和灾难。而当不幸和灾难消失之后,终南县也不过是增添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玉华和王江为给女儿蓉蓉报户口曾闹了几个月的别扭。玉华别出心裁的要让蓉蓉跟她姓索,并用外国人作例子,说外国孩子跟母亲姓的多的是,“要不,就叫索王蓉,既带上我的姓,也带上你的姓,反正是咱俩的孩子嘛。”王江说:“那不会叫王索蓉?天底下那有把王字玟在中间的?”玉华又换了主意,说“那干脆叫索蓉好了,下一个姓王。”王江说:“屁,谁准你生二胎。”两口子一个不让一个。王江后来有心让步,又怕父母不同意。按农村习俗,孩子跟母亲姓,就意味着男方上了女方的门,做了上门女婿,叫“倒插门”。王江呕着气说:“你要让蓉蓉姓索、我就不回来了。”说完摔门而去,真的两个多礼拜没回来。

玉华获得了酸涩的胜利。这种胜利并没有带来精神上的愉悦,代之的是内心的更加苦闷。蓉蓉一岁多以后,她越来越瞧不起王江,认为他文化层次低,缺乏男子汉的气质,感情粗糙……总之和他在一块觉得乏味无聊。她开始后悔和他的结合。她渐渐意识到,当初她苦苦地追求王江,其实是急于填补沈毅号带给她感情上的空虚和寂寞为了女人那可恶的虚荣心。现在一想起对王江的乞求实在是一种耻辱。我干了一件多么傻的事啊!她自叹道。她甚至怀念起沈毅号来,那才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啊!玉华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愧疚的苦闷之中,感到了爱情墓穴中的尸臭。

于是,她便开始了无意识的寻找。

在这种寻找过程中她难免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和灵魂的洗礼。

春末夏初的一个礼拜天,玉华带着蓉蓉在街上闲逛。和几年前比较,街道上的人突然增多了,小商小贩涌满了街道,一逢集日,街上更是拥挤不堪。东关十字那儿新华书店、秦岭商场都在盖营业大楼,建筑围墙占了人行道,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就把那儿堵成了“盲肠”。玉华从那儿往过挤时,有的男人就有意无意地朝她身上蹭。玉华没有理会,她知道自己的美丽,这美丽是女人的本钱,男人的羡慕并不是丢人的事,相反地觉得自豪和骄傲。她高扬着头从蹭她的男人身旁经过时目光中有一种陶醉的神色。逐渐开放的县城不乏现代文明和华美新颖的女性装妆品,那鲜艳的红裙子、紧身的牛仔衣、潇洒的蝙蝠衫……高跟鞋、低领衫、口红、耳坠、项链、戒指……反正县城流行什么,玉华就羡慕什么追求什么,加上她那高雅气质娇美的容貌和苗条的身材,自然成为县城的一颗灿烂夺目的星星。红裙子、牛仔衣、蝙蝠衫有了,高跟鞋、低领衫领略过了,口红、耳坠抹过了也戴上了,唯一缺憾的就是项链、戒指。这些,我一定也会有的,只是目下钱还不够。

在自我陶醉中,玉华走到北大街曙光照像馆门前。曙光照像馆经过重新装修,门面焕然一新,门口的彩照和黑白照广告引人注目,几乎都是女性的倩影,其中一幅少女的黑白照片特别惹人眼目。那少女瓜子般的脸上缀满甜甜的微笑,迷人的杏眼、秀翘的鼻梁、小巧玲珑的嘴巴……轮廓鲜明,光彩夺目。照片的左上方有一行字;“十八岁年华。”

“照像吗?请进。”营业室一位中年妇女热情地问她。玉华点点头开了票。照像的是一位身材修长十分帅气的小伙子,见她进去便问:“彩照还是黑白?”玉华回答给蓉蓉照张彩照,给她照张黑白艺术照。小伙子给蓉蓉照了后,便让她走到像机前,指挥着她:“脸向左稍微偏些,好了,放自然些……就像单位给你发了一百块钱的奖金。”玉华想,我的天,有一百块钱奖金我就够买项链了,于是就笑了。

“好了。”小伙子咔嚓按了快门。

几天后,玉华取了照片,感觉很满意,便让放大十二吋,交了八块钱。

玉华小时候的照片很多,可惜都不知扔到那儿了。二十岁以后,她几乎很少照像。这次拿到放大了的照片后发现自己还很年轻,并不比那“十八岁年华”的少女逊色,换句话,她依然不减少女的魅力。

玉华迷上照像了,和那照像的小伙子也混得很熟。那小伙子是兴平县人,顶替父亲接班的,二十四五岁。他喜欢上了这个常常光顾摄影室的女人,每当她步入摄影室,他的眼前便一片金碧辉煌。他十分耐心地变换角度给玉华照艺术像,像摆弄一件艺术品。玉华也觉察到他的心思,但她并不反感,却有几分满足和陶醉。她也渐渐地喜欢并倾慕那小伙子。那小伙的一颦一笑、举止投足都很典雅,可谓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