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那天在花椒地韩连生从翠翠身上爬起来之后,就跪在了翠翠身边。翠翠坐起朝连生睑上抽了一巴掌,骂道:“韩连生,你不要睑!”她埋下头呜呜哭着。连生连忙捂住翠翠的嘴,乞求道:“翠翠,你甭哭,这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边说边朝脸上抽耳光,抽的吧吧响。翠翠穿了衣裳捂着脸说:“你叫我咋样活人呀,我不想活了!”说着又哭了。连生又惊又怕,四下里望着说:“翠翠,你饶我这一回吧。我给你磕头下跪还不成嘛。”翠翠哽咽道,“谁要你嗑头下跪,我要你还我清白身子。”连生一时无话,又怕雪娃送饭来。急中生智道:“明个我给你五百块钱,你拿去买花椒苗子,剩下的你想咋花就咋花。”翠翠说:“谁要你那臭钱,我要你赔我这个人。”

俩人正说着,那边传来了脚步声。连生慌忙说:“你先悄声避—避,等你雪娃姐走了咱俩再说。”翠翠果然不吭声了,猫一般钻到花椒地里头去了,连生钻进庵子里装着睡觉。雪娃走近庵子问道:“连生你咋没点灯?”

“没洋火了。”连生从庵子里出来。

“这黑咕隆咚的咋吃饭?”

“再黑还能把饭吃到鼻子里?”

“我回去取洋火去。”

“算了,我一吃你放快回去,操心娃着。”

雪娃就摸黑把罐里的饭倒在碗里,把筷子塞到连生怀里,掰了锅盔馍俩人摸黑吃开了饭。

连生狼吞虎咽地吃着,雪娃说:“羞你先人,咋八辈子没吃过饭。”连生没应。她又说:“看今黑阴的这样子,贼日的要下雨。”连生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我给你取个被子来,庵子透风冷。”

连生还是唔了声。

“跟你说话呢,你是猪么还是驴,光哼哼啥?”雪娃摸黑踢了他一脚。

连生这才醒过神问道:“你刚才说啥来?”

“你耳朵得是长毛咧,跟你说话咋给猪放屁。”

连生不说话了,把稀饭喝得吱吱儿响。

“你今黑咋了,耳朵长毛了嘴也有毛病咧?”雪娃奇怪地问。连生把碗一放说吃饱了。雪娃说:“你今黑得是遇见鬼了,跟你说话光哼哼,吃饭又只吃一碗。”她伸手摸摸连生的额头,惊叫起来:“唉呀,你头上咋净是些水,得是凉着咧,我给你叫百成叔看一下。”连生哭笑不得,想叫雪娃快走,雪娃偏不走,还要给他请医生,真是紧病碰见个慢大夫。便说道:“我好着呢。明个要发花椒,你放快回去歇上,我也困了睡呀。”

“真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花哩心疼你还不如心疼狗!”雪娃气呼呼地把碗筷拾进罐罐走了。

雪娃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连生吊着的心才放下来,钻进花椒地悄声喊道:“翠翠、翠翠。”翠翠问;“她走咧。”连生说:“走咧走咧,把人都急死了。我把你送回去。”翠翠冷冷道:“回去?你不给我说个下数,我咋回去?”连生颤声道:“好我的婆呢,你说已经闹下这事嗑头作揖不行,给钱你不要,你说叫我咋办呢?要不你把我送到公安局算咧。”俩人一时都无话,呆呆地站在花椒地里。

一阵风从牛头山下来,紧跟着雨点稀稀落落下来了。连生怕雪娃真的送被子来,就说:“翠翠,下雨了,你先回去,这事你想好,你叫我咋我就咋。”翠翠说:“你想把我哄回去,没门。我到公安局告你去呀。”说着从花椒地跑走了,把连生吓瘫在地里了。

雨点大了。雪娃果然打着手电送被子上来。连生慌忙又钻进庵子装睡着。

好长时间翠翠没有露面,连生心吊着个水桶,七上八下,公路上汽车响就紧张,生怕公安局逮他。雪娃说他的魂叫鬼给勾走了,她根本没有想到连生会有那事。连生平时从不给心上搁事,这一回把他给整美了。出那事的第二天,雪娃问他地头的花椒咋倒了,他胡搪塞,一会和说娃们在地头耍弄倒了,一会儿说叫狼给踏倒了。雪娃说咋没叫狼把你给吃了。幸好雪娃再没追问,连生才暂时放下心来。

秋天是最令人容易淡忘的季节。牛头山上的草木枯黄萎缩,人畜都显得慌乱。玉米、红竽、大豆及各种果木都成热了,召唤人们去收获。人们的目光和心思都集中在收获上,淡忘其它事也就很正常了。

连生的花椒地里,花椒果缀满了枝头。连生和雪娃一连几天钻在地里摘@椒,秋丽也放秋假了,连生把她也叫到地里。今年的花椒果结繁,收获的喜悦在一家子心头**漾,笑声格外响亮。地头走过的人羡慕地问他们今年能打多少斤,能卖啥价,卖多少钱。翠翠的爹韩奎五也心动了,对连生说翠翠也想种花椒,能不能帮个忙,其实也不用跑多少路,俩家地挨地。“这女子整天缠我呢。”韩奎五提着烟袋在花椒地头蹲下来对连生说。连生说有啥不行的,叫翠翠种,这东西两三年就挂果,见眼道着呢。他有好长时间没看见翠翠了,听奎五的话翠翠没露出啥风,心就坦然了许多。他巴不得翠翠种花椒呢,自己给她贴补,也算对得起翠翠了。

雪娃也应声了:“奎叔,叫翠翠种,如今光种庄稼不行咧,庄稼值几个钱。技术啥的连生给包了。”

韩奎五背手喜滋滋地走了。

隔了一天,翠翠来了。二十多天不见,连生觉得翠翠瘦了,一瘦显得苗条了,也更漂亮了。雪娃没在地,翠翠就喊:“嗨,你出来!”连生忙从地里钻出来,赔着笑说:“翠翠,你坐呀。”他取出茅庵的马扎让翠翠坐,翠翠瞥了一眼说:“我嫌脏。”口气冷冷的,连生心头一紧。

“你给我把苗苗闹好了么?”翠翠站着问。

“好咧,好咧!”连生忙指着他的苗子地,“你要,全部给你。”

“多少钱?”翠翠生硬地问。

“要啥钱呢。”翠翠越生硬,连生心里越毛。他看一眼翠翠忙又闪开目光,闪开了又忍不住想看,摸样神色跟贼差不多。

“不要钱我不要!”翠翠还那样生硬,“那就便宜些,别人一苗一分钱,你五厘。”连生讨好地说。

而翠翠却不领情地哼了声,“等我把红芋收了再说。”她说完就走了,屁股一扭一扭的,连生浑身燥热,一声长叹坐在了地上。连生把收获的二十麻袋花椒送到火车站托运到安徽,随后搭火车也去了安徽他六爸那儿。第六天托运的花椒才到了。他六爸的果品公司按每斤五块五收购,一共付了九千三百元,超出了连生的预料。拿到钱,他不敢停,把钱装在麻袋里搭火车回来了。在西安他给雪娃买了件牛仔裤,给秋丽买了个文具盒,给儿子买了个电动冲锋枪,最后给翠翠买了块进口手表藏在贴身衣袋里,兴冲冲地回来了。

两个孩子拿到父亲的礼物爱不释手。秋丽捧着文具盒不住地抹眼泪。她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得到父亲买的东西。儿子安安端着冲锋枪朝着雪娃嘟嘟嘟地打,高兴得哇哇直叫。雪娃一见牛仔裤就说你得是把人家扔的破烂拾回来了,说是说还是试着穿了。一穿上就嚷嚷:“你是给你买的还是给我买的,咋前头开口?”还没扣上扣子又嚷:“唉呀,把人能勒死了。”连生帮她扣上裤扣儿,站在后头端详着。那裤子勾勒出了雪娃圆圆的屁股和腿腕,用城里人说的话是性感极了。连生心一热把雪娃拉到厦房就要亲雪娃。雪娃说大白天的你弄啥呀,娃们都在屋呢。连生说:“你穿上这裤子好看得很,把人看得招不住了。”雪娃推开他说:“把人尻子勒得紧绷绷的,咋个耍猴的。”连生说:“人家城里人都穿这裤子呢,这叫线条美,你不穿脱了。”连生就解了裤子拉链,把牛仔裤拉到雪娃的脚面,顺势把她的线裤、裤衩都褪下来,把度房门关了抱着雪娃上了炕。雪娃说:“你今个儿得是买啥药吃来。”连生说:“都是那裤子把人逗引得来。”雪娃说:“我才不穿那裤子呢,我害怕把你架到楼上去。”……俩人开了厦门出来,雪娃便把那牛仔裤压在了柜底。

再说连生把那进口手表东藏西藏,一直没机会送给翠翠,就用塑料纸包了在庵子的床底下挖了个坑埋了。翠翠跟她爹韩奎五在地里挖红竽,拾红芋,拉红竽蔓,挖地,整地。这块地翠翠准备种花椒呢。

连生在县上狗市买了条黄狼狗,花了四百多元。没事时他就在茅庵外逗那狗玩。不断有人来问他种花椒的事儿,他都一一答了。这天雪娃的兄弟水利来找他,说他想办个砖瓦窑,吱吱唔唔地说想向他借些钱。他嘴上虽没答应,心里却嘀咕开了。水利能办窑场我难道就弄不成?韩家坡的土质正是做砖瓦的好原料,再说现在盖房都兴起了一砖到顶,不愁没销路。为此,他特地到蔡庄刘老二的砖瓦窑转了一圈,打探了底细,砖机、瓦机不贷,五六千元,窑体得两万,盖房得两千元,有三万元足够了。他攒了两万,水利说他有八九千元,差不多。他思量好后,便去跟水利商量合办窑场,水利说好得很,咱昨一年不闹它几万元。于是俩分了工,水利负责买砖机瓦机,他在屋建窑盖房。

跟水利商量好以后,连生回来才跟奮娃说了。雪娃说他瞎折腾,有俩钱烧得胡冒烟呢。连生说你真是女人见识,怪不得人家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咱有钱不弄大事难道叫钱长毛呀。雪娃说我害怕你弄失踏了,把我娘们几个卖了。连生说你甭害怕,弄失踏了我不姓韩!再弄些钱,咱盖它三间三层楼,买它个二十吋的大彩电。说到彩电,连生才想起埋在院子的那台黑白电视机,忙拿镢头挖。雪娃说挖啥呢,怕早都沤成粪了。连生挖出来,机体完好无缺,把雪娃喜的。连生试火着一通电,怪了,还有人影影。雪娃说:“咋日鬼的,埋了三四年还能出影影?”连生得意地说:“咱买的东西都是死巴牛翻跟头——高质量。”他一伸手说:“拿折子来。”连生把卖花椒的钱都交给了雪娃。雪娃说你先甭急,叫我再思量思量。连生一听二话没说气呼呼地到庵子去了。黄狼狗早在庵子等他,一见他便钴到他的两腿间舔他的脚面。自买下这狗,连生顿顿喂它肉吃,吃得毛光体圆。它自然忘了旧主人,跟连生亲热得不得了。

“嗨,这几天你钴到那达去了?”翠翠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来。自从出了那事以后,她再也不叫连生哥了,老是“嗨嗨”的。黄狗正要朝翠翠叫唤,被连生踢了一脚便乖乖地卧上了。

“我这两天正忙着办窑呢。”连生让翠翠在床板上坐下。

“哟,办窑?雀屎拉到牛屎上了,你越日鬼越大咧。我急着种花椒呢,你倒跑得没了影。”翠翠埋怨道。连生说你急啥呢,我心里还能没个数,你先甭急我给你看个东西。他钻到床扳下取出那块进口表给了翠翠。翠翠嘴上说不要,手上却捧着表爱不释手,说还烫着金呢。连生说:“这就是金表嘛。”翠翠说:“你哄狗呢,金表你能买得起?”连生说金表值个啥,等我把窑场办起来,不光给你买金表,还要买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翠翠便笑道:“那我怕要成了金人了。”她把那表戴上了腕上又卸下来,卸下来又戴上,一脸喜色。连生也喜眉喜样地看着她。翠翠扑哧笑了:“看你瓜不愣噔的样子,得是吃了喜娃他妈的奶了。”连生盯着翠翠的胸脯喉头一咽说:“还吃喜娃他妈的奶呢,能吃你的奶就把人香死了。”翠翠扬手就要打他,睑红道:“你没脸!”连生顺势抓住她的手,拉到嘴边就吻。翠翠没抽回手,只是红了睑低下头。连生便知道她的心思了。猛地把她揽到怀里,两人拥着就倒在床板上。连生一看门开着爬起来赶紧关门。连生压在翠翠身上,说:”我的亲旦旦,你把我能想死了。你再不来,我就疯了,死了!”翠翠喘着气说:“想死了你咋不寻我,光知道卖你的花椒办你的窑。你想我哩,你是想钱呢。”翠翠忽然抽噎起来,连生忙抬起脸问:“翠翠,你咋了?”翠翠说:“我完了,我成瞎熊了,成了贱女子瞎女子了!”说着两串泪流下来。连生忙舔她的泪水,心里一愧身子也有些软了。翠翠忽然不哭了,搂住连生的脖子说:“你甭舔了,我招不住了。”当一切都平息下来时,翠翠的愁苦却又上来了,她叹息道:“我完了,我成了****妇了,挨刀子都跟不上了!”连生也仰面叹道:“我也完了,我成了流氓死狗了,吃枪子都迟了!”两人搂在一起,泪水也就滚在了一起。

黄狗在茅庵外头汪汪地叫起来。

连生忙放了翠翠,帮她穿了裤子,先出去看了看,才招手让翠翠走了。

这正是半下午时分。

翠翠离开茅庵刚一会,雪娃就上来了。雪娃见他神思恍惚就问:“你咋了?”连生掩饰地笑了笑说不咋,好着呢。雪娃说:“我想好了,你想跟水利办窑场就办去,我不挡你了。”连生惊疑地问:“你想好了?”雪娃说:“想好了,不干白不干,日狼日虎你闹腾去,咱穷了这么多年,豁出来闹失踏了卖娃要饭。”连生心中有愧,被雪娃的话又感动了,一时低头无话。半晌他才说:“好,我听你的。”雪娃却愣住了?“到底是你听我还是我听你,啥主意都是你想出来的,我挡你你心里不受活,还不如放开叫你扑腾去。咱屋小事我当家,大事你当家,现在咋又听我的哩?”连生装着笑脸说:“我跟你说耍话呢,你支持,咱就再扑腾一回!”

第二天,连生帮翠翠栽种了花椒苗,又给苗苗浇了水。水要从河里担,他和翠翠、韩奎五一直干到半夜才浇完。韩奎五感动地说:“连生,你给我帮忙不知叫我咋谢酬你呢。”连生心里一酸,说道:“奎叔,谢酬啥呢,我再能给你帮啥忙呢。”他说这话时,翠翠站在他身后戳了一下他的腰。

建窑的事很顺利。水利买回机子时,连生把窑体也建得差不多了。两人商量了,连生是厂长,水利是副厂长。连生管生产,水利管销售,雪娃管钱。他们给窑场起了个名,叫“秦岭砖瓦厂。”

这年冬天,关中一场少有的大雪落地之后,牛头山下的窑场烟洞就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