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索梦国精心培育的用黄早4号和莫17杂交组合的“终南一号”成功了。一同在古正头育种的五个育种队中,关中终南县育种队育出的种子第一个通过了省一级农作物品种审定委员会的正式审定命名。索梦国泪湿衣襟。这泪水既是经过痛苦的煎熬换来的喜悦,又是他弃官的代价带来的激动。经过大面积试验,“终南一号”比当时流行的“白单四号”增产12.3%——26.4%。关中地区大面积种植,在中国北方夏玉米播种区,“终南一号”不胫而走,甚至连云南、安徽等南方省区也种了上“终南一号”。

“科学有时候也是一种巧遇。”当寨子中的哈尔滨、山东、河南、天津四个育种队赶到终南县育种队驻地向索梦国祝贺时,索梦国淡淡地说了这句话。这句话不仅仅是对其他育种队的安慰,也多少包容了一点真理。然而,这种“巧遇”并木是谁都能碰上的,离不开科学思维的积淀和吸纳,也离不开清心寡欲和凝神谛思的心境。只有具备了这样的心境,再加上反复的实践,才能有所“体悟”以及由体悟而引爆的灵感。

那天晚上五个育种队的聚会缺少了抬杠、唱戏和说色的内容,只有尽情的饮酒。目标只有一个:灌醉索梦国!索梦国不胜酒力又来者不拒,直到烂醉如泥众人才罢休。

腊月里,龚文宇带领慰问团赴海南岛慰问县育种队。这是县上首次组织的慰问活动。说是团,其实只有六个人,除龚文宇外,还有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徐善北,农业局一位新调来的副局长,县种子公司、农技中心的负责人及财政局农财科一名科长。当六个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古正头寨子时,留守的一名青年要去育种地叫回索梦国。龚文宇说你带我们去地里看看。这会儿索梦国正光着膀子在青纱帐中为玉米授粉。他听到払喝声,迟疑了会儿才从青纱帐中钻出来。他在地头晃了晃眼睛看着那堆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龚文宇大步跨上前,握住了索梦国的手,只说了一句:梦国。”余下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索梦国笑了笑说:“龚书记,这大老远的……”一行几个人都涌上前拉住了索梦国的手,让索梦国激动不已。徐善北拉着索梦国的手说:“你瘦了,也黑了。”索梦国一笑说:“黑了瘦了就精神了。”徐善北一时竟说不出话了。

房东老杨一见来了这么多的人,兴奋得手足无措,忙命全家人倒茶递烟做饭,上树采椰子……椰子一下子就抱来了十几个,用砍刀劈开,清亮的椰汁滚出来,龚文宇他们就一人捧着半个椰子喝起汁来。晚饭后,老杨又叫来寨子的干部围在院子开了个座谈会。龚文宇让人把带来的烟酒、红枣、核桃摆出来,让寨子的人品尝,毕了又给每人用报纸包了一包让带回家去。

晚上,龚文宇待意让索梦国和他挤在一张窄窄的**,两人一直扯到天微亮时才汀了个盹。索梦国汇报了岛上育种的情况和“终南一号”评审的经过,龚文宇谈了县上的变化。他吞吞吐吐地说:“梦国,我走呀。”索梦国惊讶地问去哪儿?“回地区。”龚文宇叹口气,“来终南县六年零四个月,是我五十多年中最忙碌、也最实在的岁月。扪心自问我对得起这六年零四个月,也对得起终南县人民了。要说政绩,也算有一点吧。但这六年来也有过失……”索梦国忙打断他的话,“龚书记你太谦虚了……龚书记你不要打断我,历史会把你的功绩载入史册的。放在终南县我是说不出这句话的。”龚文宇又叹口气,“梦国有你这句话,我心就瓷实了。自从停了你的职后,从胡县长到下头许多人都为你说情。屈博竟然寻上门责问我,我那会儿还想不通呢,撤了他的职。但紧接着一次下乡看到一个老汉犁地,那牛许是老了,使出浑身的劲也犁不到前头去,那老汉就用鞭子抽,还骂骂咧咧道:“你狗日的生来就是挨鞭子的,不打你,你知不道疼……”那会儿我突然让司机把车停下,同情起那牛来了。回头又一想,我是不是也成了那老汉了呢,人拼命为你出力你还用鞭子抽他打他,岂不太残忍了点?一想到这里,我就对自己的一些做法后悔了。人在有时候听一些逆耳的话也是有好处的。常言道忠言逆耳利于行……”他沉默了片刻,“来之前地委领导和我谈了话。虽然没有说明调我走的原因,但我预料到了,说句心里话,刚开始我还真觉得委屈,但几个月来我想通了,也就谁也不怨了,要怨只能怨自己。终南县这几年,也许是我人生的颠峰期,干了几件像样的事,但也就因此自以为楚,主观武断,听不得反面意见,很多事没有处理好,伤害了一些同志,一想起就有些后悔。”索梦国被龚文宇的自责感动了,想再次打断龚文宇的话。龚文宇说:“你让我把话说完,这时不说就后悔一辈子。最近一些日子,我读了一些古书,很有启发。古人说:鉴不能自照,尺不能自度,权不能自称,囿于物也。圣人则自照、自度、自称成其为鉴、为尺、为权,而后能妍媸长短,轻重天下。我年轻时也崇拜孔孟之道,每日三省吾身,何尝不想入圣,然而一旦真的干起事来,却难以自照、自度、自称,干出一些圣人不为的事来,可见圣人不是谁想做就做的。”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梦国你甭记恨我,我来岛上就准备把你领回去,让你重新干农业局的事,也算了结了我心头的一件憾事,临走心也就舒坦些。”索梦国说:“龚书记,你还是让我育种吧。我这不是气话,现在搞出了一号,我还想接着搞二号、三号呢。人要认准自己,我搞了二十几年育种,还是对它有兴趣。”龚文宇听了就再没说啥,翻来翻去地睡不着。

龚文宇一行人在岛上呆了五天,索梦国想请他们去看看天涯海角、猕猴岛、五公祠、海瑞墓……“猕猴岛离这最近,半天就回来了。”龚文宇说:“来时还真的想去看看,这会儿不知怎么没有那样的兴致了,我临走还想把县城的新规划在常委会上讨论一下,也算了结我的一桩心愿了。这新县城的建设我不能亲自搞了,把规划搞出来,走了也安心些,逛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他不想去,其他人也就不再好开口,他们就回去了。

索梦国他们把龚文宇一行人送上了汽车返回寨子。春节前后正是岛上繁育良种的关键时刻。这个春节,是梦国在岛上过的第三个春节。

除夕,索梦国收到了寄自终南县的一封信。那信上只写着一句话:

“祝你春节快乐!”

没有署名,索梦国捧着那张信纸,看着那熟悉的笔迹,禁不住热血溢流而又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