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县委扩大会刚一结束,索梦国匆匆吃了点饭,就到科委去找屈博。他心里憋得难受,也许只有到屈博这儿来,才能化解心头的郁闷。一进科委大门,屈博的门上着锁。他正发愣,屈博推着车子进了科委大门。索梦国问他干啥去了,屈博说炊事员今天给娃结婚,他上街吃饭去了,接着就问索梦国怎么这会儿来了?索梦国等他掏出钥匙开了门两人都坐下才把上午开会的事述说了一遍。屈博当下就愣了,连声说道:“龚书记怎么能这样?我要找他去谈,那有这样对待千部的?”索梦国说:“会都开过了,处分也宣布了你找他有什么用?”屈博说:“那你就甘心背着那处分?”索梦国说:“啥甘心不甘心的,我权当还在韩家坡农场劳动呢。大不了再撤职,还能把我关到监狱去?”屈博说:“这样太窝囊,为屁大个事就拿人问罪,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作风!”他说的有些激愤,嗓音也然有些重,索梦国忙抬头看了看窗子,说道:“你小声点好不好,我来又不是寻你吵架的。”屈博回道:“我有什么怕的!科委这副主任又不是个金饭碗,我还怕他撤了我的职?在宣传部当干事时县委田书记作报告把如火如荼,的荼,字念成茶,字,我也敢给他纠正呢……”

两人光顾着说话,屈博忘了给索梦国倒茶。索梦国也是存心想打断屈博的话,就说:“你水壶是不是没开水咧?”他这一提醒,屈博才起来找杯子放茶倒水,边倒边说:“正巧我们余主任出差路过杭州给我捎回来一盒子龙井茶,我还没顾得上喝呢,你真来得巧。”索梦国品尝了口说:“味道不错的。”屈博便说:“不错了分半盒子给你。有福同享嘛。”说着便顺手拿了个信封要分那盒茶。索梦国忙拦住,“君子不夺人之美嘛。我来是跟你说正经事的,不是来分茶的。”说毕笑了笑。

“那你准备咋办?”屈博反问他。

“我想过了,我不是做官的料,我还是育我的种呀。”索梦国敛了笑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忍者为上。我看你还是写份检讨应付一下。”

“这我做不到。”索梦国摇摇头,“这检讨我不知道怎么写。写的浅了吧过不了关,写的深了吧又得昧良心。咱又不是离了做官就饿死的那号人。”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道:“记得上大学时咱俩读明朝吕坤著的《呻吟语》么,那上边有一段话,毕业时你还作为赠言写在我的笔记本上:既做人在世间,便要劲爽爽、立铮铮的,宛若如春蚓秋蛇,风花雨絮。一生靠人作骨,恰似世上多了我这个人。我来你这里,知道你跟我一样站得起,倒得下,不想你却劝我做那违心的事儿,我这一趟算是白来了。”索梦国似有些伤感的说。

“梦国,我是试探你呢。”屈博笑嘻嘻地说:“其实吕坤也有矛盾之处。比如他又讲:闻世上有不平事,便满腹愤慂,出激切之语,此最浅夫薄子,君子之大戒也。我这一生也就吃了这亏了,怎奈人性难改。激切之语总也去不掉。”他叹了口气,“去不掉就去不掉吧,也就一条道儿走到黑了。我要找他龚书记,为你辨一点是非。”

“还是不去好。”索梦国淡淡地说,“弄不好连你也扯进去,我就心不安了。”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屈博愣了愣说,端起喝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从屈博那儿回到机关大院上班时间就到了,索梦国一走进他的办公室便整理文件,准备下午就将局上的工作向排名在前的梁副局长移交,然后下乡蹲点去。他给局上办公室的同志打了招呼,如果梁副局长来了就到他的办公室来。他正忙着整理文件,有人敲门。

“索局长,上午开会来?”原来是王小彤。她进门后在椅子上坐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索梦国忙安慰她:“没事,停职检查又不是挨刀子,大不了这局长不当了。”

小彤抬头看了他一眼:“看你说的轻巧,稿子是我写的,要处分也只能处分我。”

“瓜女子,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我和吉站长都老了,给个处分算个啥。”说完,他努力朝小彤作了个笑脸,他猛地想起小彤的父亲,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他那笑脸僵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

小彤却笑不起来。她没有注意索梦国的脸,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服角儿。索梦国起身想给她倒杯水,偏巧壶里没开水,他想转移个话题把小彤支走,就说你今年多大了?小彤抬头看他一眼:“索局长你问这干啥?”索梦国一笑,“该谈对象了吧?”小彤脸红了,“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听说你和吉站长都受了处分,我心都难受死了。”

索梦国止住笑,在房子踱了两步才说:“小彤你还小,这些事不要给心上放。我啥都经过了,还在乎停职检查,大不了这局长不当了还不行?我迷搞我的育种,心里倒踏实。”

小彤有些激动的站起来,“这事我想不通。咱们实事求是反映情况嘛,要说错也只能算是个报道方法问题,那能这样上纲上线。我要把这事向上头反映……”

不等小彤说完,索梦国就止住了她,“小彤,你不要再添乱子了,弄不好连你的饭碗也打了。”

“打了就打了,反正这样处理我想不通!”小彤满脸通红,一扬脖子,那带有几分幼稚的睑上现出了倔犟的神色。

“小彤!”索梦国的声调变了。他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又让她坐下,以一种长者的口气说道:“这事你不要再提了。我刚才说了你的路还长得很呢。要是看着(尔栽跟头,我心里更不好受。”说罢他的喉头便有些发噎。

小彤想说啥又没说,目光停留在索梦国的喉头上。索梦国有点奇怪不自然地咽了口唾沫,喉头就朝上一颤,那当儿小彤的身子也就颤了一下。索梦国正疑惑着,几只鸟儿叽喳着从窗头飞过,跟着上班的铃声就响了。小彤站起身说:“索局长,我走了。”她噙满泪珠的眼睛在索梦国睑上看了有四五秒钟,才拉开门走了。

小彤刚走一会,梁副局长来了。听说索梦国要把工作给他移交,他忙推辞道:“这使不得,农业局这一摊子事我可拿不起。”索梦国知道他说的并不是真心话。他在农业局干了六年了,好几次提拔局长的机会都错过了,满肚子都是委屈和怨气。论年龄他比索梦国大十岁,再不上就更没有机会了。于是索梦国便诚恳地说“梁局长,我来局上三年多了,工作中你给了我很大支持。我真要感谢你呢。县委让我停职,你说我把工作不给你移交给谁移交,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呢。”梁副局长还是不肯接手。索梦国只好说:“那我找徐主任呀,让徐主任决定吧。”

梁副局长走后,索梦国便去找徐莕北。他俩进行了较长时间的谈话。徐善北显然十分同情他,钽难以言表,表情和话语很不自然。

徐善北说:“你知道三国时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马谡失了街亭,差点误了蜀国的命运,纵然再有功劳,诸葛亮也不宽恕。当然,老索你不是马谡,不像他那祥徒有虚名而且鲁莽草率。龚书记对你也就另当别论了。”他绕了很大的圈子才告诉了他一点实情。“龚书记前天晚上和我谈话,对你的处理他很犹豫。在园田化建设中你是他的一只臂。关于园田化的想法他第一个向你透露的,还和你在办公室搭了一回方。龚书记说他嬴了你才下了决心。在规划中你提出的很多细节都受到他的赏识和赞同而采用了。说实话,龚书记对你器重着呢。单为了那广播槁,他才舍不得处分你呢。关键是你写的那封信让龚书记恼火。他认为你政治上不眵成熟……”

徐善北说到这儿,看见索梦国变了睑色,忙止住话头,想安慰他几句,“老索……”

“别说了!”索梦国粗暴的打断了徐善北的话,“我不成熟,我辞职不干了!检查我不会写!”

徐善北吃惊地看着他,“老索你……”

索梦国慢慢平静下来,“徐主任,我不是当局长的料,明天我回农技站去。”

徐善北沉默下来。屋子里出现了短暂难耐的寂静。稍倾,徐善北叹息了声:“老索,我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了你,我敬佩你的坦率。咱俩共事加在一搭也不过三四年,感觉到你太认真了。古人云:看得短了朋友绝望认得真了骨肉情伤。这讲的是做人的原则。官场上干事,也未必不是这个道理。小事要糊涂,大事要认真,有时呢大事也要糊涂。糊涂不是傻瓜,聪明的人糊涂的时候多。我在官场上瞎好也二十来年了,风风雨雨的事经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好人受溽,小人得宠,能者失意,庸者得志,这些事在官场上也是免不了的。从这衙门,出出进进的人那个不是小心谨慎从事的,受点委屈遭点磨难也得暂时忍着,那有像你这样硬要分个是是非非,曲曲直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真是难得。别人为芝麻大的官削破脑袋想尽窍门,提礼送情胡騷情,曲里拐弯拉关系,甚至给人当儿子、当孙子忍受韩信**之屏,而你却宁愿丢官,不愿低头……”徐善北发现自己说多了,赶忙刹住,“老索,刚才那些话我从没给任何人讲过,连老婆也没听过。言多必有失,话多必招祸。好在是你,要在旁人,我姓徐的这乌纱帽怕也戴不成了。”说完他苦笑一声。

索梦国说:“徐主任,我理解你的心情!咱们认识一场,也难得你说几句知心话。今天下午我算是给你交手了。农业局的事,让梁副局长经管着,我明天就到农技站去上班。”

徐善北知道再说啥也没意义了,便尴尬地一笑。

又过了一天,晚上索梦国约吉年政到家里喝酒。他做了几个凉菜:豆腐干、花生豆、豆芽。索梦国不抽烟,酒是能喝一点的。家里有一瓶当地产的龙窝酒,拿出来和老吉共饮。一开始两人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喝过两三蛊,索梦国才扯到正题上来。“老吉,都怪我到万寨去多说了句话。要是睁只眼闭只眼,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那有今天这场事。”吉年政说:“老索,你后悔了?”索梦国说:“后悔啥?我反反复复想了。咱本性就是育种的,天生就没有当官的脉气,官场对咱们来说是陷阱,是泥坑,当局长是人家抬举咱,如今不叫咱当了,也省了许多烦恼。人生减省一分便超脱了一分!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功名利禄便如粪土草芥,何不悠哉善哉。有道是放得功名富贵于心下,便可脱凡;放得道德仁义于心上,方可入圣老吉你说是呀不是?”老吉有些微醉,哺哺道:“老索你说的是大实话,你那些咬文皭字的话我不会说,可我认得一个理:猪哼哼长膘,马长鸣架辕,咱当不成马了就当猪,不出力气不动脑子,日他娘的睡上不动弹也给工资呢。”索梦国哈哈一笑说:“老吉你的比喻好得很,不过睡上不动弹我索梦国也难受,我还得寻些事干。不当官还能叫我不育种。我想好了,我到海南岛去呀,正正经经育几年种。我是后悔连累了你。”说毕他把一蛊洒干了,示意老吉也喝。老吉一仰头干了酒,“广播站站长算个球,顶多是九品豆腐官,横竖由人家捏哩,不叫干了也好,我也跟你去海南岛呀。”索梦国又斟了酒说:“你比不得我!我是一人饱了全家不饥,玉刚也成家了。你老婆娃们一大堆,走了给谁交代。”

两个人边吃边喝,等玉刚跟妻子彩玲回来时菜也完了,一瓶酒也完了,两个人都喝多了。索梦国说:“老吉,叫玉刚把你送回去。”吉年政说:“没事,还能打一场球呢。”他年轻时是公社篮球队的后卫。他推着自行车还没出门,就连人带车子倒在了门里。玉刚扶他起来,他还说:“没事坟事,我上场呀。”索梦国醉醺醺地:“你能打个球,看把你老命送了。”说完嘻嘻地笑了几声。他从来就不会笑,笑起来倒像是在哭,玉刚一看父亲那样,就扶父亲上床躺上了,然后才把老吉送回家去。

玉刚回来时,床下一片索梦国吐出来的污物。而索梦国呼嚕呼嚕睡得正香。

玉刚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原来是母亲郑梅。

听说索梦国受了处分郑梅就坐立不安,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当初是在索梦国倒霉的时候离开他的,离开他以后她饱尝了诉不尽的酸甜苦辣。辛崇辉说他是人的时侯比任何人都会装人,说他是鬼的时候比任何魔鬼都令人可恶。他会不择手段信誓旦旦地把一个女人搞到手,当他厌恶这个女人时,又会无情无义想方设法把这个女人燈掉。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不管什么社会舆论道德良心呢。你郑梅真是瞎了眼黑了心拋夫弃子和他结婚。和他结婚后,人的白眼受够了,唾沫也受够了,到头来就是这么一场结局?辛崇辉自从迷上那中专生以后就住在单位再不回家。郑梅和他结婚后不知怎么搞的三年中竟流了三次产,她真的想为辛崇辉生个孩子,也就不顾年龄大生孩子的危险了。每次流产都对她是一次生命的摧残,而辛崇辉高兴时也会甜言蜜语地安慰她,不高兴了就脏言秽语地辱骂她。她真是万箭穿心委屈落泪。天哪,我郑梅是遭了啥孽了连生孩子的本能都没有了?她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她体内分泌功能失调。她搞不明白怎么和辛崇辉一结合就会有了这种毛病,是由内疚自责而引起的精神因素,还是其他别的,她不得而知。她只知夜里做梦,就梦见索梦国和玉华玉刚。索梦国冷着睑不理她,而玉华和玉刚则骂她是叛徒。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叫叛徒,还不是索梦国教给他们的。有时候她则梦见她在那熟悉的厨间做饭,给玉华和玉刚刷冼尿布,给玉华扎小辫儿,训斥玉刚淘气……她常常从那样的梦境中醒来,一醒来便再也睡不着感觉头晕。我是个坏女人,只有坏女人才会背叛丈夫和子女而去寻求自己的欢乐。她不止一次地这样诅咒自己。当辛崇辉迷上那中专生以后,她更是痛不欲生,为自己昔日的多情,为自己的错误抉择而黯然伤神。我一定要重新回到索梦国的身边去!他这么多年仍然独身一人,是不是也有这个心思呢?她为自己的这一丝念头而欣喜地几夜没有睡好觉。于是她就撕破了脸皮走进昔日的家,尽管索梦国看不出半点热悄,但他并没有责骂她,叫她滚出门,从这一点她也就觉得满足了。一步一步耐着性子来,不信他索梦国不回心,因为她太了解从前的丈夫了。而此刻,索梦国又受了处分,这正是一个良机啊。她要用自己的行动洗刷“罪过”,蠃得舆论的同情和赞誉。

“刚儿……”郑梅犹豫着开了口。

“你又来了。”玉刚冷冷地说着,他没有闪开身子。

“我来看看你爸。”郑梅嗫嚅着说。

“他睡上了。”

“刚儿你……”郑梅还想说什么,被玉刚粗暴的话打断了。

“你有啥资格叫我刚儿刚儿的!”玉刚说着狠狠地关上门。

郑梅随着那关门声脑子轰然一声,苦涩的泪落了一睑。她在离开那紧关着的门那一刻想着,你玉刚迟早还要把我叫妈的,只要你爸跟其他女人不结婚,我就不信他能那么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