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终南县这一年的五月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按说正是麦熟季节,应该是阳光灿烂,风暖气爽。终南县解放不就是在五月份么?几场纷至沓来的雨笼罩在县城上空,钟楼凝滞,茶屋顶上的古槐苍郁。往年这个时候农民们正是上集添置夏收农具的时候,可由于几场雨无疑要将麦收推迟几天,因此县城仍然显得冷清。

中旬,终南县召开了县委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员扩大到各部门一把手及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会议在县委礼堂举行,那天的小雨使礼堂的光线灰暗,给步入会场的人们一种压抑感。

会议由胡景林主持,龚文宇讲了三个多小时的话。他传达了地区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谈了下一步的县委工作部署,接着用了一个多小时批评了最近以来的右倾思想。他点了三件事:一是有些人围绕园四化建设说风凉话,煽阴风,甚至给地委、省委写匿名告状信,说园田化是劳民伤财,改道修河违背自然规律,破坏自然地貌。他在详细列举了有关专家的论证材料后愤然说道:“有些人就是想利用这件事搞倒我龚文宇,搞垮终南县委。搞园田化是为终南县的生产和建设,是为了终南子孙后代,不是为我龚文宇修宾馆、修纪念堂!”他拍了一下桌子,差点碰翻了杯子。“谁告的状谁心中有数,我不想在这个会上点名。有意见可以当面提嘛,我龚文宇也不是紫禁城的皇上,这种偷偷摸摸的把戏纯粹是鸡鸣狗盗……”龚文宇虽然没有点名,但大多数干部心里大约有谱。一个是因修河资金供应不及时而受到龚书记批评的县财政局蒋泉局长,一个是对园田化方案特别是把河改直提出过反对意见的城建局孔祥生副局长。按照他的观点,老河道的形成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既和地下水资源有联系,也有一定的生态效益。河道弯来弯去,循着地下水道而行,可保证长年四季河水不绝。如果违背了这一规律,把河道改直,虽然说可以节约出一些土地,有利于排洪,但无法存留住水,一到旱季河水枯竭,必然影响水资源和生态平衡。这个论点被龚文宇斥为谬论而予以否定。另外受到龚文宇不点名批评的,还有几个因各种原因给龚书记提过意见的公社领导。会场人的目光搜寻着那几个人。那几个人有的闷着头,有的若无其事的抽烟。

龚文宇点的第二件事是北林公社的高梁瞒产事件。为提高粮食产量,县上从七四年开始从外地引进高梁品种分配各公社种植。高梁易吃难消化,土壤容易板结,群众种植积极性不高。北林公社几个村子干脆抗着不种,有的种少报多,有的种了不管,产量一直在全县最低。公社书记刘朝南原是个中学校长,七五年被县上抽调参加了农业学大寨工作队,在北林公社任队长,随后便留任作了书记。这位书记凡事认真,一是一二是二。上任那时龚书记找他谈话让他把高梁产量抓上去,他点头答应了。谁知当年产量报上去仍然是北林公社产量最低。他给各大队下了死任务,必须保证高梁面积,种少报多、种了不管一律撤职。这种强迫命令的方法反而起了副作用,形成了强烈的对抗情绪,到第二年秋季亩产比上年还少了七十斤。龚文宇大为恼火,派统计部门下去查产,结果查出全公社有十四万斤高梁没有上报。

瞒产私分是严重的政治事件,作为公社党委主要负责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龚文宇提出了警告。

第三件事就是“三二八”广播事件。他沉重地说道:“新闻广播是党的喉舌,应当引导干部群众认真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宣传报道那些正面的、鼓舞人心的东西,激发干部群众积极向上的热情。而三·二八广播镐却把少数群众的不满情绪通过新闻报道向全县人民渲泻,这是一种什么倾向呢?是严重背离党的宣传工作的方针的。作为县广播站的主要负责人是严重的失职行为。宣传部要以此为戒,总结教训。值得指出的是,我们个别部门的主要领导在这起事件中起了鼓动作用,也是有责任的。”

龚文宇讲完话后,主管组织的副书记许乾明宣布了县委对这几件事有关人员的处理决定:撤销北林公社党委书记刘朝南的职务,给予该公社主管农业的副主任严重警告处分;县广播站站长吉年政给予撤职处分,农业局局长索梦国给予停职检查处分,撤销县財政局局长蒋泉、城建局副局长孔祥生的职务。

如此严重的处分且一次涉及到如此多的人,使所有参加会议的干部为之惊讶。连许乾明在宣布决定时声调也有些低沉。蒋泉、孔祥生、索梦国三个人在终南县都是有影晌的人物。龚文宇拿他们三个人开刀无疑是一个信号。那信号的含量是什么,所有与会的干部是心中有数的。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在这次会前龚文宇和胡景林是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的。

在县委常委会讨论对这些人的处理决定前的那天晚上,龚文宇对胡景林谈了自己的想法后,胡景林沉默了好长时间。龚文宇清楚胡景林在想什么,便直言不讳地说:“老胡,终南县要干几件像样的事情,必须排除一些人为的阻力。这阻力不是来自基层群众,而在我们的一些干部身上。他们或者是出于狭隘的小农经济意识,或者是本位主义思想在作怪,甚至有的摆老资格对我龚文宇个人有成见。如果我们不严肃对待,任其发展,恐怕终南县啥事都干不成了。”

“龚书记,我不是袒护这些人。他们为终南县都作过很多有益的工作。比如蒋局长,他十五岁参加了革命工作,解放初期为县上的财税工作出了很多力,工作很有成绩,现在虽然年年龄大了有点摆老资格的味道,但一下子就撤了他的职务,不要说他本人想不通,其他干部也会有看法………”

“有什么看法?”龚文宇打断了胡景林的话,“过去的成绩谁也没有抹杀嘛,现在犯了错误也不能因为过去的成绩而姑息迁就。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凭他那拖拖拉拉的样子,要不是我逼得紧,恐怕园田化到现在也没眉目呢。”

“我是说撤职的处分是严重了些。”胡景林等龚文宇说完解释道:“我和蒋局长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我这样说完全是出于全县的影响,更是在维护你的威信……”

“我不要谁维护我的威信。”龚文宇有点粗暴地打断了胡景林的话。“我龚文宇是凭干出事业让人看的,不是凭卖嘴哗众取宠!”说到这里,他发觉自己对胡景林说话有些过分,便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老胡,我和你一块千事也不是一夭两夭了,我的脾气我知道,在原则问题上是不会含糊的。我希望在这件事上你能支持我。”

胡景林没有表态,他明显思想还没有转过弯子。他拼命抽着烟,像是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会,他又问:“那么索梦国呢,他到底有什么错误?我觉得像他这样的干部在我们县是太难得了,为什么叫他停职?”

龚文宇回答道:“我不否定索梦国是个好干部,但他思想深处有一种非常危险的右倾观点,他给我写过一封信,也可以叫做进言书,吧,其中有许多错误的认识,如果任其发展下去,恐怕要走到危险的道路上去。你不知道,他其实是三二八,广播事件的操纵者。从这件事联想到他的那封信,我觉得他在政治上不够坚定,或者说还不成熟,有必要给他一点聱告,让他好好思考。你看对其他人都是撤职处分,唯独他是停职检查,这说明对他还留有余地嘛。”

胡景林又不吭声了,在龚文宇跟萷他表示不同意或者有看法时就沉默。他不是怕龚文宇,而是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态度,显示自己的力量。和龚文宇共事三年来,在公开场合他时时处处维护着龚文宇的形象,支持他作出的每一项决策。因为他懂得,只要他稍微和龚文宇有一点隔阂,就会在全县引起舆论。因此有时他心中明明对某件事有看法也隐匿起来。像今晚公开在龚文宇面前表示不同意三年来还是第一次。

胡景林的态度使龚文宇也感到有些意外。他和胡景林已经交谈了两个多小时,胡景林大多时间都在沉默。他也清楚胡景林这种沉默标志着什么,他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愿意说。而那些不愿意说出来的话也正是他不想听的。现在他必须以坚定的语气向胡景林摊牌了:

“老胡,你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

“我保留意见。但你放心,在常委会上我是不会持反对意见的。”胡景林说完把手中的烟屁股扔在门后的墙角,拉开门走了。

龚文宇三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个人威望上的阴影。那天晚上他十分烦燥地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