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索玉华和王江婚后住在幼儿园的单身宿舍,十四平方米的新房经过玉华的精心装饰倒也小巧玲珑。书桌上靠墙是他们的结婚照。玉华甜甜的微笑和清亮的眸子透出她对生活的憧憬和爱情的陶醉。而王江则显得有些忧郁,清瘦的长方形的睑庞经过摄影师的指点虽然靠向玉华的乌发,但显出有些别扭。**铺着深红色的床单,床头墙上贴着一张女孩采摘鲜艳花朵的画。窗帘是天蓝色的,晚上桔红色的台灯一开,新房便溢满幸福。

结婚后三天,当他俩将婚前王家做的大立柜抬出厦子准备装上架子车时,王江妈试图阻拦,腊腊说:“妈,叫江娃拉走。他俩是公家的人,还能天天给回跑叫人笑话?有了立柜,衣裳啥的在县上就有地方搁了。”王江妈说:“妈不是心疼那柜柜,江娃的房子没那柜就跟没娶媳妇一样,妈心里殃殃的。”婆媳俩的谈话是背着玉华和王江的。吃过午饭,王江拉着架子车,玉华推着自行车,两人回县城了。

幼儿园房子宽绰,一人一间,有二十多个平方。他们买了床板、被褥、碗筷、火炉、锅铲、蜂窝煤以及油盐酱醋……开始了新的生活。对玉华来说,第一次结婚在县医院,有一种作客的感觉,这一次反客为主,心境就大不一样。结婚那天在王家的遭遇,她很快就淡忘了。再婚是旧婚烟的解体。在经历了一场痛苦的婚姻感受之后,玉华自认为他的第二次婚姻是她人生的飞跃,因此就十分珍惜,尽量求得和谐和美满。而王江却似乎没有从结婚那天的尴尬中解脱,和玉华说话时常常有些心不在焉。

玉华在梦中梦见了久违的母亲。在小院那丛盛开着的不知什么名字的花前,母亲坐在小凳儿上给她梳着小辫儿。那时她刚开始扎小辫。她蜷缩在母亲的腿间听她讲故事,目光却在注视地上的一队蚂蚁搬家。蚂蚁搬家在她眼中是非常壮观的景象。她常常不自觉地去帮它们移动那些对蚂蚁来说十分笨重的食物,却惊动了蚂蚁们胡乱转圈圈。“蚂蚁搬家天要下雨。”母亲理会不到她的心情,在讲了一个故事后对她说。“下雨你爸没有带伞。”母亲望望天有些忧心忡忡。刚扎好小辫,天果然就打雷闪电一那正是夏天。母亲不大喜欢淘气的玉刚,满怀炽烈的热情观察女儿的俏颜秀色,同时把女儿的容貌作为艺术品向人展示。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女儿的欢心,而童年的玉华也就感受到了源源不绝的幸福,在母亲那温柔的黑眼睛抚爱下她会觉得安祥和幸福,整个世界就一片光明。

母亲!玉华突然充满了对母亲的怀念。母亲恩慈浩**,使这个再婚的少妇蒙发起深深的恋母之情。

中午做饭时,玉华产生了一个念头:晚上回去要和父亲谈谈。她越来清晰地感觉到,父亲仍在爱着母亲。他们之间说不定有着什么误会呢?如果能破镜重圆,那将是多好的事呀。她突然为以前对母亲的鄙视和仇恨内疚了。

巷子东头谁家老人过三年,正在巷子里放电影,把个狭窄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玉华只得绕到西边巷口回去。她家的门口也拥满了人,她把自行车锁在人圈外一户人的窗子下挤了进去。

“爸。”玉华推开门亲热地呼唤着正躺在**看报纸的父亲。

玉华一反常态的柔情,使索梦国一怔。女儿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亲切地呼唤过他了。他坐起来看着女儿。他不知道女儿的再婚是否幸福,但看着她那安祥的黑眼睛便放心了。他从女儿的黑眼睛里看到了郑梅的影子。郑梅的一切全包涵在那双黑眼睛里。高兴时那黑眼睛就熠熠生辉,烦恼时那眼睛就淡然无光。

“爸,我想跟你说我妈的事。”玉华说得毫无遮掩。索梦国愣住了。玉华从来没有主动提到过她的母亲,似乎对母亲怀有深仇大恨。玉华看着父亲惊讶的表情就不自然地一笑,又继续说道:“那天妈来找你,看出来她好像有些难受,如果她愿意和那个姓辛的离了的话,你们能不能复婚呢?”索梦国更吃惊了,半晌才说:“你怎么能有这个念头?”

“谁知道,也许成了家懂事了。”玉华低下头,“这些年你也受苦了……”

面对着女儿的坦露,索梦国一时不知说什么。这些年来,郑梅的影子在他心中越来越淡漠了,由最初的恨到现在的淡,他不知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感情折磨。婚前和婚后,他始终如一地爱着郑梅。一回家,看到郑梅的影子他就像去失的鸟儿有了归巢。郑梅会亲切地上前来用那把旧木刷子刷掉他衣眼上的尘土,为他端来温热的洗脸水,泡上一杯茶……那当儿,所有在外边受的委屈、不快和劳累都一扫面光。而突然间,她就背叛了他,把一个虚幻迷离的梦留给了他。他恨她,撕毁了和她所有的照片连同她所剩无几的什物。他想彻底忘却她,但一回家就似乎看见她那熟悉的身影和那双黑眼睛。想忘而又忘不掉,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而这种痛苦也就越发产生了仇恨。爱和恨原本就隔着一层纸。渐渐地,他适应了没有郑梅的生活,也就渐渐淡忘了她。他不愿再揭开那层伤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至于独身男人的痛苦滋味,也就只有让他来品尝了。好在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男人,加上这些年境遇的不颃利,他的心思从来没有朝那个女人身上放过!而此刻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女儿竟然向他提到了郑梅,这无异于揭开他心头那层伤疤!他不耐烦地说道:“玉华,我没聚过那件亊。离婚、复婚可不是闹着玩的,想离就离想复就复。”他记得允儿和毅号离婚时他说过这句话,便掉转话头:“你和王江咋样?”

“凑和。”玉华说出这两个字自己也吃了一惊。结婚后似铁路边的那种**顿然消失,她才发觉原本追求的东西得到后竟是如此平淡,但她并不后悔。再婚是生活给予她的一次机会、一次选择。她既然选择了王江,就理所应当地应当珍借这个选择。

索梦国却释然了。凑和就意味着过得去嘛。婚姻嘛过得去就得了。现实一点为好。他觉得再无深究的必要了,玉华坐了会儿,给父亲缝了几个衣裳扣子,又默默地把父亲的几件脏衣裳在院里洗了。冼后把教裳晾在铁丝上,她对父亲说了声:“爸,我走了:出门时玉华突然觉得这个家有些陌生了。这种陌生感出自于对父亲独身的同情,她就止不住地落了泪。

窄狭的巷子下起了毛毛雨。电影还没有散场,不过人已经少得多了,玉华就轻松地走到她放车子的窗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