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女画家和一座村庄
这座村庄在女画家的心灵中是一首诗,一幅画。诗和画都很浪漫,很符合她对人生与艺术的感受。在她的人生历程、情感世界和艺术生涯中,她无法抹去这座村庄的影子。
她感激这座村庄。
这座村庄的西边是一条大多数时间都流淌着水的河;南边是一面坡,坡后是巍峨的秦岭山脉;村东是很大一片稻田,中间点缀着十几处面积并不很大的池塘;村北呢,有一座破庙,庙后是一片郁葱的竹林。
女画家第一眼看见这座村庄的外部情景时,她不由自主地呻吟了声。她才十六岁,那样的年龄应该是和呻吟毫无关联的。那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龄,理想和希望溢满心灵。我们只能把她的呻吟理解为激动和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柔情。
十六岁之前女画家一直生活在城市。她生活的这座城市很大,她的双足无法穿透它。八岁时她在一个画报上看到了一幅画:一座似乎要飘零的村庄。那画很抽象,村庄象是在水面上酝酿着一个梦。那是江南水乡的意境。那一刻她稚嫩的心灵就注入了后来被她称之为生命的本质的东西。她的母亲是一位小学美术教师,儿童以及少女时代生活在江南水乡,她向女儿叙述家乡的风土人情以及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乡村景色。母亲在叙述时女儿的心中便流淌着一曲舒缓、悠扬的歌。女儿的梦幻里常常会出现一条河、一片稻田和一首歌谣,她用它们来滋润自己的感情世界,以至八岁时她看见那幅画时会不由自主地呻吟。
十六岁前女画家梦想着回到母亲生活过的江南,但都未能如愿。母亲十六年中只回过一次家乡。女画家十岁那年,母亲的姐姐去世了,母亲急急而去,匆匆而归,眉宇中掩饰不住的哀伤在流泻,有一种失去生命的根的那种绝望。母亲进城前就失去了父母,姐姐就成为她思恋家乡的唯一精神寄托。
这是女画家在三十岁以后才有的感受。
这种感受给了她一种精神上的慰籍。
女画家真正站在了乡村的土地上。她面对着的是真正意义的村庄。
这年她十六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给了她一次人生的机遇。无论历史如何评价那场运动,女画家都不想关心,她只想对那场运动说声:谢谢!她那时真的很激动,热泪淌湿了脸颊。不过她去的并不是飘零在水面上的那座村庄。这座城市在北方,距离江南水乡实在太遥远了。轰隆隆的列车载着她来到秦岭脚下的一座县城,随后一辆吱呀呀的牛车拉着她到了这座村庄。
有必要回到女画家坐着列车刚出城那时的情景中。刚一看见碧绿的青苗,黝黑的土地,挺直的树杆以及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女画家便振臂欢呼起来。这样的情景是她心仪许久的,她无法抑止心灵深处的那种颤动。车箱的同伴也都随着她沸腾了。他们看见了对他们来说非常神秘的村庄、庄稼、牛羊、小路,还看见了远处的山。哈哈,我们真伟大!少男少女们互相击掌,拥抱亲吻……那一刻,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他们的真情表露。
女画家插队的村庄叫碾儿庄。村头的麦场那时还矗立着麦草的摞子,周围散落着石碾。石碾是用来碾麦子的,碾过好多遍后铺在麦场上的麦粒才会从穗上脱落。村子中心还有一块圆形的碾盘。碾盘旁边立着一根坏了半截的电线杆,杆上系着一片铁件,是半圆形的。上工的时候队长用一根铁棍敲击那半圆的铁件。“当——当——“队长敲的并不急,一下一下在女画家的心头回**,那重复不变的节奏感让她很亲切。听见上工的召唤声(那声实在不好恰当的描述:钟声?铃声?都不是),社员们扛着或提着农具从家门出来。
他们要走向田野。
女画家和另外两名女知青住在一间屋子,睡在一条炕上。这间屋子原来是碾房,后来村子有了电礳房后就废弃了。她们的隔壁是三婆家。三婆家只有两间厦房,住着四口人:三爷、三婆和两个儿子。他们插队那个夏末,三爷去秦岭梁修路去了。三婆是个瞎子,两个儿子有些痴呆。她难以理解的是三婆的微笑。那微笑丝毫不掺杂对命运以及人生抱怨的成份。那微笑是爽朗的,真挚的。
那幅微笑就永远珍藏在女画家人生的历程中。
能想象出三婆对待生活的毅力和意志吗?她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倒掉两个痴呆儿晚上撒尿的盆子。她一手扶着棍子,一手端着尿盆,用棍子探着路端着尿盆去茅坑。然后呢?她去井边提水,仍然是一手扶着棍子,一手提着木桶,用棍子探到井台,扔掉棍子,猫着腰,用双手摸到井台上的铁钩,用绳子把木桶放到井里,听到“扑通”一声,井绳开始下沉,木桶注满了水,三婆匍匐在井台上用双手把井绳往上拉。
女画家第一次看到三婆提水的情景时浑身在颤抖。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幕会发生在她理想中的村庄。她梦想的那种田园式的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类似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或者鲁迅笔下的百草园。颤抖过后她就哭了,直到三婆吃力地把水桶提回厦房她才意识到应该帮三婆一把。第二天清晨,她叫醒了两个同伴,让她俩也目睹三婆提水的情景。两位少女和她一样的震惊和感动,于是她们相约不再睡懒觉,每天清晨起来给三婆提水。她们也真的信守诺言,在四年的知青生涯中她们把给三婆提水当作了一种责任。
女画家十年之后创作了一幅画,画名是《盲妇》。画的背景是高大的井台和倾斜的厦房,井台的上方是淡黄色的太阳。一位老妇人坐在井台通往厦房的路上歇息,她的身旁是一只盛满水的木桶。老妇人的脸上装饰着横竖交错的皱纹,稀疏的眉毛下没有眼睛,是两个月牙儿。她仰着脸对着太阳微笑,是一种发自心灵的笑影,坦**,甜蜜。
一位法国女画家从一本中文版的画册上见到了这幅画,她专程赶到中国,费尽周折来到这座城市找到了画的主人。这位中国的女画家为她的诚意所感动,把《盲妇》赠给了她。
“它不是纯粹意义上的中国画。它是世界画”。
法国女画家用生硬的中文向画的主人说道。
夏秋悠长的傍晚,碾儿庄西边的河畔会**漾着女画家和两位女伴的笑声。夕阳行走的步子很慢,她们就尽兴地在河面上展示着青春的倩影。她们很在乎这种浪漫,于是就把裤腿卷到膝盖以上,让村子的后生们看的眼馋。
这条河叫碾儿河。河的拐弯处有一片静止的水面,倒映着岸边几株垂柳的影子,鱼儿和蝌蚪,碧绿的青蛙,还有几只蜻蜓时不时地就让水面的柳影晃动起来。三位少女就面对着那晃动的柳影倾诉她们心灵的秘密,那是关于爱情、理想的向往。女画家大她俩半岁,这半岁就增添了她的成熟以及韵致。她在想着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江南水乡,想着少女时的母亲伫立在水边沉思的情景。她笑了,腮旁的一对酒窝嵌上了即将跌入西山的夕阳的面影。那影子彤红彤红,似两颗熟透了的柿子。
女画家亭亭玉立。她清秀、漂亮,是出生在江南水乡的母亲赋予的。
秋天的时候还有蝉。岸边高树上的蝉忘情地鸣唱,为这夕阳染红的碾儿河唱着赞歌。
女画家很喜欢蝉的叫声。城里听不到蝉的叫声,那“知了——知了——”节奏感极强的鸣叫显示着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同时又饱含着历史的沧桑和人生的雄壮。女画家的胸脯起伏着,回应着蝉鸣叫的节奏。
女画家曾经近距离地观察过蝉。那只蝉伏在柳树的躯杆上让女画家欣赏它。它没有叫,在静静的思考。它的两只晶亮的羽翅贴在身上。女画家知道蝉就是靠这双羽翅飞翔的。她张开双臂上下摆动着,也想如蝉那样飞向天空。
女画家后来就画蝉,受母亲的熏陶,她有一定的美术基础。但当她画了上百只蝉时,才感到不应当仅仅是按照景物以及生活原型进行创作,艺术的魅力在于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对生活原型的艺术加工。那时她还无法涉及到美术的流派和风格,但她在画蝉的过程中意识到了一种艺术的至高境界。从此,女画家就不再是照蝉画蝉了,而是注重了蝉的神韵及它的内在魅力。她在一只伏树的蝉的一双羽翅上勾勒出了两轮月牙儿,树及蝉以外的空气都在颤动着,颤动的空气中游**着淡黄色月牙的影子。那影子模糊不清,树干和蝉却非常逼真,蝉的羽翅具有了超越时空的象征意义。
她给那幅画起名为:《月蝉》。
这幅画后来就成为她的代表作。
站在村子中心碾盘上敲击铁件催人上工的队长叫麻老五。他不姓麻,只因为脸上布满坑洼,在兄弟中又排行第五,才有了麻老五的绰号。女画家刚进村那会“麻伯麻伯”地叫了好几个月才知道叫错了,赶忙给队长认错。麻老五哈哈一笑说:“女子,你那声好脆亮,让伯心里滋润。别改口了,就叫麻伯”。
麻老五家的后墙外就是那座破败的庙。那会儿还没有人敬爷烧香,庙很孤寂冷清。一到晚上,那里就响起笛声。是麻老五坐在庙前的石头台阶上吹笛子。除了干农活,他没有其他嗜好,就喜欢吹笛。
女画家是在一天深夜听见寻笛声的。她想不起那天晚上为什么会失眠,村子北头一阵高、一阵低,一阵昂扬、一阵低缓的笛声,那样清晰地从她的耳畔掠过,她便认定那笛声中隐藏着一段人生。她极度亢奋,趁着皎洁的月光走完村子的南北街道,又朝西一拐弯就看见了吹笛的麻老五。女画家绝没有想到会是他。白日里他那么爽朗,怎么会有忧伤和悲愤?她不可理解,心头堆积着一个巨大的谜团,就回身顺着街道跑回住处。
皎洁的月光摇晃着她歪曲的身影,还有杂乱无章的灵魂。
那笛声吸引着女画家第二天站在了庙前。正午的阳光晒得烫人,庙前的荒草丛中不时就飞出几只雀儿来,土蚂蚱“吱吱吱”地呼叫着伴侣,蛐蛐儿时断时续地歌颂着爱情,蝴蝶们在一簇簇野花上采蜜,娇小的土黄色的蛙鼓着眼从草丛中跳出来迎接她。
庙前的空地很大,荒草就无遮无拦地生长着。草丛中有许多块空闲处,女画家就走进草丛,蹲在空闲处欣赏鸟飞虫叫。她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被鲁迅先生描写过的百草园,其中的动物和昆虫都在忙碌地生活着,或是在找寻它们的爱情。
队长麻老五触景生情地在夜晚用笛声回忆着爱情。女画家是后来才知道他曾有过一段浪漫的情史。
她被这个故事深深地感动了。
在荒漠的戈壁滩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有过一个士兵忠诚地为他守护着荒凉以及尊严。他在那里迷恋上了一位回族姑娘。几乎没有人会相信风沙弥漫的戈壁滩上会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只要不值勤,士兵每天晚上就坐在距离姑娘家不远的胡杨树下,他用笛声表达着对姑娘的思恋。姑娘在笛声的**下走出屋子与士兵幽会……这名严重违犯军纪的士兵被遣送回原籍。在作出遣送决定的前一天,士兵在执行一项爆破任务时被炸伤了脸,伤愈后落下满脸的斑点。
这名士兵就是后来的麻老五。
麻老五回到了家乡。就在他苦苦地思念着戈壁滩上的姑娘时,姑娘便从天而降。姑娘不顾家里人的反对从几千里外来到了碾儿庄。那天漫天的飞雪将姑娘装扮成晶莹的玉女,当她投进麻老五的怀抱时,顿时泪水飞泻。三年过去,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在她疼痛的分娩过程中,麻老五就坐在她身边吹着悠扬的笛曲。他用笛曲减轻了妻子的痛苦并迎接着儿子的诞生。
在生下第二个儿子的半年后,麻老五的妻子神秘地失踪了。那是一个雷、电、风交加的傍晚,碾儿庄经受着灵魂的折磨和肉体的摧残。麻老五的妻子站在村北的破庙前等候丈夫的归来,黎明前,是她将丈夫送到庙后竹林旁的小道上。丈夫要去北边很远的地方买粮食。半夜时分,雷、电、风悄然逝去,麻老五一身泥泞背着粮食回到碾儿庄,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妻子了……妻子的失踪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让麻老五痛不欲生。那天傍晚的雷、电以及风是碾儿庄人老几辈没见过的,村内村外所有的树木都被刮断或者拔根而起,院墙的残骸布满村庄。很多户人家的猪、羊、鸡等畜禽消逝得无影无踪。后来,人们才知道,那风叫龙卷风。
四年还差十九天,女画家离开了碾儿庄。她带着对这座村庄的深深眷恋走进了美院的大门。她的灵魂已经嵌进了这座村庄的影子。她觉得自己生命的根须就深深地驻扎在那里,于是每到寒暑假她就背着画夹来到碾儿庄。碾儿庄总是畅开热情的怀抱迎接她,并让她在其中驰骋着艺术的想象力。
她伫立在村西那条河边谛听蝉的鸣叫。她在河床的沙土中发现了千万只蚂蚁在撕扯、搬运一条死去了的蛇的躯干。她对那些蚂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生发出由衷的敬意。她蹲在稻田的池塘边注目一只青蛙飘逝在水面上,那青蛙从岸上跃入水面时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她便觉得那美丽的弧线是人生的一曲乐章。她还看见一只从水渠中爬上来的螃蟹。那不慌不忙、歪歪扭扭行走的样子,让她联想到某种人生。她呻吟了声。螃蟹便不走了,瞪着鼓眼,张开爪钳向她表示抗议……这些景象深深打动了她,她打开画夹把这些景象素描下来,并根据这些素描创作出了一幅幅画:《群蚁》、《弧线》、《一只螃蟹》、《听笛》……《听笛》的背景是一座破庙和一片绿草丛。她把草丛勾勒成一个女人的睡影,把破庙画成一个汉子的头像。汉子俯视着女人,欣赏着女人并进入到女人的梦境中。一只黄色的笛子隔断了草丛和破庙,跳**着一串串音符。雀儿、蝴蝶、蚂蚱、青蛙、蜜蜂伴着那音符舞蹈。一只神情忧郁的鸟儿伏在笛子上凝神倾听……《听笛》算得上是女画家的又一幅代表作。画面以狂放怪诞的形象表现了一种强烈的内在**,透射出作者深藏着的孤独、寂寞、伤感与悲哀。“夫画者,从于心者也”(石涛《画语录》)。在中国画法的海洋里,女画家唯独欣赏明末清初以石涛、朱耷为代表的那种浪漫画风。她从德拉克洛瓦、普吕东、塞尚、莫奈等法国浪漫主义和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中汲取营养,致力于形、色、节奏、空间的探索,赋予生活以及人物、景物一种艺术的感受。客观世界服从于主观世界,物我同一情感。她追求的是渲泻主观情感,表现人格价值的那种艺术境界。而正是对这种艺术境界的孜孜不倦的追求,使她的画具有一种独特的审美意义和个性风格。
没有碾儿庄,就没有女画家在艺术创作中所具有的**、灵感以及审美意识。
她真的感激这座村庄。
女画家呼唤爱情。她的第一位男友是她大学时的同窗,叫箫。箫长着一双忧郁的眸子,飘零的身影在雨天徘徊在她的宿舍楼下,仿佛在呼唤女画家孤寂并空洞的心灵。女画家被他感动了,那忧伤的眸子融入了她的内心世界。这是她读大三那年。那年暑假她带他去了碾儿庄,路上,她向他倾诉这座村庄的美丽以及神秘,希望他在看见这座村庄时会激动地神采飞扬。然而他跟着她在村内村外走了一圈后却疑惑地说:“这就是你心灵中的家园么?”她看见了他那失望的眼神。那一刻她的心颤抖了,悲情弥漫了整个身心。
她离他而去。
她的第二位男友叫宏。和箫不同的是他有着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她时燃烧着两团火焰,让她想到了蝉。他是一所理工大学年轻有为的讲师,出生在书香门第,很风趣,也有教养。同样,她带他走进了碾儿庄。那是个迷蒙的雨天,他对她的叙述似乎非常感兴趣,但当他的裤子溅满泥巴时,他便皱起了眉头。那皱眉分明潜藏着某种不快。
女画家又一次失望了。
女画家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在爱情的旅程中非常在乎恋人对碾儿庄的感觉。碾儿庄不过就是北方普通的一座村庄么?它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她凭什么非要固执地把自己灵魂中的某种东西强加于对方?她百思不得其解,也无法找到答案。她开始怀疑自己,但这种怀疑并没有让她否定自己的信念。她甚至觉得和一个对碾儿庄没有感情的人谈婚论嫁是在亵渎自己的灵魂。
于是,女画家就永远孤独地守望着自己的精神家园。
大学里的每年暑假女画家几乎都沉浸在碾儿庄。让她欣慰的是,父母亲对她的选择没有说过半年“不”字。每天清晨她都忘不了给三婆提水,并把这种行为视之为一种精神享受。大二那年暑假,干旱让村里所有的吃水井干涸,在清晨的曙光中她和村里的男女老少一起到田野的机井挑水。乡村的小道上人声熙壤,形成一道迷人而又壮观的风景。她的肩上垫着毛巾,不到五十米便放下扁担喘一阵气。三爷执拗不过她,只好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地呼唤着“女儿、女儿……”那会儿,她望着东方的一抹晨光,开始构思她的作品《晨曲》。
夏天的山坡上生机盎然地长满野花。女画家和蜜蜂、蝴蝶一样采集着野花的蜜汁。山坡上的蝴蝶色彩纷呈,翅膀又大又美丽。女画家觉得自己步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山坡上,她常常看见一位十六岁左右的少女坐着凝思,长及腰间的辫子上扎满野花。她没有打扰那位少女。少女的侧影让她浮想联翩。她铺开画夹,为少女勾勒出一幅画:满坡色彩斑斓的野花丛中,一个少女在编织着自己的一条长辫,而另一条已编织好的长辫上有一只漂亮的花蝴蝶,一位英俊的少年躲在山坡和山峰相接处的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注视着她……村北的庙里有了香火,庙前的荒草被一畦畦的蔬菜替代。碾儿庄人修补了破庙,在其中安置了菩萨的塑像,他们虔诚地向菩萨跪拜,点燃香火祈祷命运和幸福。
只是那庙前没有了麻老五的笛声。
曾被她称作“麻伯”的他半年前死在庙后郁葱的竹林中。碾儿庄的人谁也不知道麻老五什么时候在竹林里睡着了。他们只是惋惜:哦,那美妙动听的笛声啊!
女画家又一次走近蝉。蝉是她灵魂中最响亮的音符。这是她离开碾儿庄的第六年。在那条河边,她看到了一只死去的蝉。它的躯体爬满了蚂蚁,只是那羽翅依然晶亮。女画家小心翼翼地赶走了蚂蚁,把死去的蝉葬埋在柳树下,看着将被沙土掩埋的那双羽翅,她无法遏止灵魂深处的某种悲痛。
而那一刻,河两岸高树上的蝉仍在纵情地歌唱,那声音让女画家听来分明是一曲雄壮的哀歌。
女画家掩去悲伤,打开画夹,为死去的蝉哀悼。之后,她画着高树上无法看清却走进她心灵的蝉。画面上是一排挺拔的杨树,一只蝉伏在一棵最高的树身上。它的躯体很小,羽翅却很亮、很大,甚至超过了杨树的叶子。羽翅上黑色的竖纹那样逼真,象征着她生命中某种执着并闪亮着的信念。
关于女画家和一座村庄的故事,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