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禅意物象

01 鸟类辞典

飞翔

清晨,懒得起床,打开中央台七套,正在播出的是人与自然栏目。一个男播音员正在用柔和的声音讲述美洲鹤的生活习性。美洲鹤的脖子和腿肢很细,飞翔的时候张扬开一双大翅,优美极了。忽然,我琢磨起飞翔这个词来。字典上“飞”和“翔”的含义并没有区别。可是我却在想,“飞”应当是鸟儿起飞的动作,“翔”应该是在空中平行滑行的动作。我知道,仓颉的字都是依照万物的形状造出来的。想想,还真的有点味道。

据说,两亿年前,昆虫是地球上唯一会飞的动物。这非凡的本领后来被鸟所超越。鸟类的飞翔技术显然更娴熟,方式也更为崇高。因为飞翔,它就有了和天空零距离接触的机会。

在天空张扬起翅膀,是鸟类生命的价值。

不同的鸟有各自独特的飞翔节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旋转如舞。海鸥的圆舞,雨燕的华尔兹,大雁的集体舞……鸟优美地起伏身体,天空中充满舞蹈者的弧线。天空中如果没有鸟,那就少了许多的弧线。鸟让气流颤动,像是琴弦奏响的音符。

鸟是弯弓射向天空的箭。短暂的降落不过是在养精蓄锐,为的是再一次把自己搭在弓弦之上。

因为飞,鸟的视角比别的动物都要高远。

仰起头,看到乌鸦在飞,黑暗的浓缩液降低了光明的纯度。回巢的鸦群又像是四处溅开的墨水,弄脏了整张天空。夜晚,乌鸦展开巨翼,遮盖了通向天堂的光线。

鹰在平静的翱翔中保持着强悍力量,具有非凡的力量与孤独的勇气,凝聚着某种远远超拨于现实背景之上的英雄主义。早在先民部落里,就把鹰作为图腾形象,至今,印地安人仍传唱着有关于鹰的优美古歌。飞在高处的鹰,我们必须以仰望的方式,才能见到它隐约的风姿。天幕绸蓝的底衬上,别着一枚高贵的徽章,谁才配接受这样的颁赠?

横空出世。大雁才配得上这样的词语。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比喻是毫无理由的。

应当说,大雁是距离太阳最近的鸟了。因为近,它感受到的阳光应该是最温暖的。它的目光和白云对接,衍变出两种色彩的对峙。

我一直认为大雁具有独特情怀,是我审美里最伟大的鸟。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鸟,便是海鸥。我的出行,如果可能的话,会尽可能的挑选海边。除了看海,还希望看到海鸥的飞翔。大海的情怀,这是我尊敬它的理由。在没有气象预报的年代,海鸥就是渔民的晴雨表。它们贴近海面飞行,预示未来的天气将是晴好的;如果沿着海边徘徊,天气将会逐渐变坏。假如它们离开水面高翔,成群结队地从大海远处飞向海边,或者成群的海鸥聚集在沙滩上或岩石缝里,是提醒渔民暴风雨即将来临。一种鸟,它的飞翔具备着关照人间疾苦的意义,我们如何不感动?

斑鸠喜欢水,还有水边的芦苇。风在摇曳,家乡灞河边的芦苇铺排起波浪。许多斑鸠就掩藏在其中,如帕斯卡尔那样在芦苇丛中闭目思想。帕斯卡尔这样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苇草。斑鸠也学会了思想。当我试图接近它时,它却瞬间悬飞起来,像一面松木色的古琴,风一样抚响弦样的羽轴,发出昂扬而悦耳的声音——那是思想辐射出的影子。

读懂一只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飞行升空是人类的美好愿望。古人对鸟类的飞行是既向往又困惑的。很多文明古国把鸟类视为神秘的物体。许多民族的神都被想像成有飞行能力。几千年来,人类一直在执著不懈地试图离开地球表面。风筝、飞碟、飞机、宇宙飞船的诞生,都是受了鸟类飞翔的启示。

小时,我幻想飞翔。于是,孙大圣就成为我的偶像。八九岁的时候,我都在黑暗中偷偷练习,幼稚而徒劳地挥动双臂,向上跳跃。以为经过不懈的努力,细细的胳膊也可以变作翅膀,飞翔起来。多少个梦里,我悬浮于空中。醒来,回忆着在天空的姿势,其实不是飞,仍旧是走。因为,我的细臂无法变成翅膀。

我们很少在地面上发现鸟尸。我把云朵想象为鸟的墓床,里面收藏着无数神秘的灵魂。

鸟在头顶飞翔,注定我要仰视。

声音

远古,鸟破天荒地叫了。这个世界最早的声音不是恐龙的,也不是猿猴的,而是鸟。鸟唤醒了大自然的寂静。最初,山川、河流、森林、海洋都哑巴似的无声无息。某日清晨,一只鸟突发臆想,张开喉咙“啊”了声,于是声音诞生了。

鸟精灵般的叫声让自然界充满魅力。格雷先生《鸟的魅力》以梦幻般的手法记录了数以百计的鸟的鸣叫,彰显着心灵与自然的和谐。鸟的叫声从一诞生便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它亘古不变的声音调和着人类和现代科技所发明的声音,熨贴着人类日渐厌倦、疲累的心灵。

夏日的正午,一只野雉疾速飞过,投射下来一小片清凉的暗影,这些细碎的斑点在大地上跳动---我听见了那好听的声音。它们的声音这样打动我的心弦,花腔的情歌,押韵的诗诵,冲锋的号角,失恋的哀叹……乌鸦是不受欢迎的鸟儿。它的出现总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据说它的叫声里含有一种诅咒的力量。就像拜访爱伦·坡那只著名的乌鸦,站在智慧女神的雕像上,重复着唯一的“永不再”,来对答诗人所有的探询。这一阴郁的谶言或咒语,激起了诗人的烦恼和憎恨,乌鸦也被他痛骂为恶魔。谁不喜欢听好话?乌鸦却做出最逆耳、最冷酷的断语。中国西南一些地区管那些讲话难听、令人厌恶的人叫乌鸦嘴。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里倒是替乌鸦辩护过,说乌鸦是一种由于说了真话而无辜受罚的动物。但,这并不能阻挠鸟鸦在寓言中反复充当反面角色。

让我入迷的鸟声似乎并不多见。可是到当我在汉中的洋县聆听到朱鹮的叫声时,仿佛谛听到了呢喃的佛音:远、虚、淡、静。那是心灵的栖息地,是至高的境界。在我的注目下,几只朱鹮一边树梳理羽毛,一边合唱。闭眼,好像童年时母亲在化羊峪呼唤我回家的声音,那声音在山谷中回**,有种沉迷的况味。

看过资料,知道朱鹮在这个地球上已经接近灭绝了。除了自然的因素,一部分朱鹮是被人类捕杀的。一种美好的鸟,一种佛音般的啼叫,即将告别人类,这是谁的过错?我真的不知道。我除了心痛,再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不应当无视鸟的存在,而应当尊重它们的生命权。

闻鹤起舞。是的,鹤的发声器官——鸣管很发达,可以在它的胸部盘曲,像共鸣腔一样,发出的鸣叫声音洪亮遥远。“鹤鸣九皋,声闻于天”。淝水之战中,自以为投鞭断江的坚大败而逃,溃兵失魂落魄,闻听“风声鹤唳”皆以为追兵来剿。

凝神听过鹤唳,显然不若百灵、夜莺等鸣禽婉啭,但有着别样的清傲,让人产生一种苍茫的岁月之感。

杜鹃又叫布谷鸟,据说谷穗和福祉会随着它恳切的劝告翩翩而至。没人追究以往的血案,农人们满怀丰收的希望地聆听它的啼啭。并不是杜鹃带来了阳光和雨水,但它选择了适当的时候,选择了适当的声音,所有的功劳便尽归于它。

布谷鸟是一种农事鸟,对季节和农事的感应是十分敏感的。它的叫声清脆,简洁,音节分两节:布——谷——,布——谷——,在催促农人该到田里耕作了、下种了。麦子黄了,它会提醒农人“算黄算割。”意思是麦子黄一块就赶紧收割一块,不要错过时机。

我从春日里的一个梦里醒来,远处便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焦急或喜悦。它的韵律滑翔过农夫的精神田园,播下丰收的种子。那是被我的祖辈们称为吉祥的叫声。

我无法解释祖辈们区分鸟类吉祥和恐怖叫声的标尺,但大致的轮廓是白天的鸟叫是吉祥的,而夜晚的鸟叫是恐怖的。

伫立

伫立,静静的,苍穹间弥漫着禅意的静穆。这是鸟赋予我的感受。

鸟的伫立,是在思想,是在眺望。我以为,鸟是有思想的,否则它的伫立就无从解释。和人类相比,鸟的眺望要宽阔的多。我们如何深入到鸟的内心,来感应它眺望的意义呢?这么说,鸟类的伫立,就蕴含着精神的因素。

我家墙外长着两株香椿树。春天的枝条上,星星点点的生长出了嫩芽。一只燕子从高处飞降,像是下坠的自由落体,落在树枝上。我以为它会鵮食那些嫩芽,可是它的头始终高扬着,面对着太阳,长时间一动不动。于是,我便明白了这是一种虔诚的仪式,表达着对太阳的感恩,就像基督徒饭前的祈祷。不断有小孩子来到我家的墙外,对树上那只燕子指手画脚,甚至掏出弹弓对它居心叵测。但是它很耐心,伫立在高高的树梢上,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麝雉(Hoatzin)是圭亚那的国鸟。它是世界上现存最原始的鸟类之一。这种鸟是一个生物学奇迹,见证了鸟类进化的历程。麝雉主要分布于南美洲的亚马孙河流域,栖息在经常遭遇洪涝的雨林中,不善于飞行却擅长游泳,所以常常在水面上方的树枝上筑巢活动以便及时泅水逃生、躲避敌害。常常,它安静的伫立在枝头,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甚至连眼也不眨一下。相隔着遥远的世纪,我很难知道它伫立的目的何在。是精神的需要?情感的需要?还是求生的需要?它的伫立方式,为人类留下一个永恒的谜。

去年秋天,我去了宁夏的鸣翠湖。看见游人,许多失态的鸟,慌忙转过湖边的一个弯,向高空飞去。一只野鸭,慌不辨向,踏水而逃。然而,我却看见一只苍鹭在距离游人不远的一根树桩处默默独处。它丝毫不理会游人的嘘声,昂首挺胸,和游人对视。

让内心平静的方式是:孤独。苍鹭仿佛铭记着哲人的话,坚守着自我的孤独。我无法窥测到它内心世界。是失恋,还是迷途,抑或是被众鸟抛弃?它昂着的头颅,彰显出悠闲和洒脱。我恍然觉得,它的生命运行过程中,一定有着非凡的经历。

在鸣翠湖,我记住了一只苍鹭。它没有叫声,也没有飞翔的的雄姿。但是,它的伫立,却令我震撼。我以为,它的身上凝聚着哲学的气象。哲学,是沉静的,孤独的。

于是鸣翠湖就驻留下孤独的记忆。

鸟儿落满枝条,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圣经》中讲到圣芳济可以以爱心召唤鸟群,教堂的彩绘玻璃上生动描画着这一美妙图景-——这是宗教叙述中的温情。

悬崖顶端矗立着一只威严的鹰,它把宽阔的翅膀别在身后,如同穿着垫肩大衣的将军。伫立在秋风的悬崖上,倾听着草木的颤动和岩石的呻吟,这便是禅意,人类感受不到的。它俯瞰着自由的王国,护佑着英雄的家园。鹰总是把卵产在空寂又险拔的崖顶。它的孩子一降生,就伫立在英雄高远又孤绝的起点上。蛋壳襁袍一样包住鹰的生命,不错,现在它是脆弱的,但它终将是最坚强的,因为它是未来之王。

人和动物无法抵达的地方,鸟都可以光临。就凭这一点,鸟比人类懂的事情要多。

后来我知道,许多鸟是伫立着睡觉的。

迁徙

鸟有留鸟和候鸟之分。我们的身边,有些是此地的永久居民,有些只是匆匆过客。

迁是移动,徙是搬家。对候鸟来说,迁徙是生存的需要。

跟人不一样,候鸟有两个家,两个故乡。它的一生中充满对未知远方的好奇,和不断更改生活的勇气。歌唱着,飞翔着,秋天的末班车就缓缓驶来了,候鸟即将远行。这些阳光与花朵的忠实信徒,这些充满诗情的浪漫主义者,这些不畏艰险的旅行家,就要踏上遥遥远的征程,迎接风雪、雷电、寒流的洗礼。这是怎样的旅行?这是怎样的壮怀?

一抬头,看见大雁在空中飞翔。大雁是出色的空中旅行家,每年春分后飞回北方繁殖,秋分后飞往南方越冬。每当秋冬季节,它们就从老家西伯利亚一带,成群结队、浩浩****地飞到我国的南方过冬。第二年春天,它们经过长途旅行,回到西伯利亚产蛋繁殖。北方的领空,被大雁视为理想的征途。大雁群雁飞行,排成“一”字或“人”字形。大雁的迁徙大多在黄昏或夜晚进行,旅行的途中还要经常选择湖泊等较大的水域休息,寻觅鱼、虾和水草等食物。大雁的飞行速度很快,每小时能飞68——90公里,几千公里的漫长旅途得飞上一两个月,途中历尽千辛万苦。如此的出行,实在算不上浪漫。

苍穹是心灵的影子。苍穹中有雁飞过,与白云同返故里。不过,我倒是希望大雁是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大雁深悟其妙。大雁是有思想的。它的迁徙,是在无际的苍穹和遥远的地平线上探视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也是在摸索自己心灵的影子,把内心风景的影子投射到身体之外。在宁静、旷达的风景中,大雁把握住了生命的本质。夕阳、骏马、皓月、帘幕、薄纱、轻雾……这些外在的事物,不过是它心灵折射出的景色。

高空中的大雁,是实实在在的物体,如果没有白云,就无法折射出它的影子。把大雁的影子收藏在心灵的一角,生命的意义就会攀援到一个更为旷远的境界。

永远超越,是大雁生命的抉择。蔑视低俗,是它的价值观。

候鸟有着准确的潮汐规律,偏心的神把时序的秘密偷偷泄露给它们。冬天里的人们,不要丧失对温暖的信仰,抬头凝望寂旷的天空吧:候鸟终将飞来,这些忠诚的纤夫,将再一次把温暖的春天拉回。

鸟是天堂撒下的花籽。秋天的潮水退去,就像沙滩上留下了贝壳,留鸟驻守在它正在降温的家园。雪是大自然进行的一项残酷的游戏,它以优美的方式藏起了鸟儿们基本的口粮,饥寒交迫中,弱小的生命能贮有多少抗争的能量?对于拒绝移民的留鸟,生活提出了艰难得近于苛刻的要求,它们在近于赤贫的土地上,寻找着极为有限的供给——我看到枯干尖硬的槐荚,滑过喜鹊焦急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