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搂柴的岁月

北方的人家,是离不开炕的。冬天,炕是要用柴火烧的,不然,就无法抵御寒冷。夏收过后,每户农家会分到在麦场上碾过的麦草,家家门前堆一个垛。垛的形状像乡下女人蒸的馒头,圆圆的,给人以食物的联想。秋天,还有分到的包谷杆、棉花杆、红薯蔓、谷杆、豆杆、稻草之类柴草。我们这些居民娃非常羡慕那圆圆的麦草垛,还有偎着土墙亲密无间的包谷杆,屋檐下层层叠叠堆起来的稻草、豆杆……到了收麦子时节,学校就要放假,十天半月的。农家子弟挥舞着镰刀去收麦子,手舞足蹈的样子,让我们嫉妒。真的,那时我们崇拜着镰刀,它的利刃让活生生的物体颤栗。我们背着背笼,扛着铁筢去地里搂散落的麦杆。铁筢的形状,酷似连环画里猪八戒用的那种筢子。但是感觉里,猪八戒用得自如,像母亲手里的银针轻轻地划过。而我们,却丝毫感觉不到轻松。筢柄负在背上,在麦茬地里转圈,搂满一筢,装进背笼,又转圈。大铁筢仿佛一架巨大的梳子,一缕缕细细密密地梳理着大地。筢齿如老鹰的利爪,有时连麦根都被抠出。夏收过后的阳光漫长,闷热,考验着我们的意志。我们拉着筢转着转着就喉咙冒火,于是,嘴里含根麦秆,不断地刺激唾沫。农民收了麦子就要种包谷,我们不敢停步。这一块地开犁了就去另一块地。一个夏忙假出来,布鞋底磨出了窟窿,脚底被麦茬穿过无数个血洞。老人们说,干细的黄土具有杀毒止血的功能。我们试验了,是真的。

夏秋季节,化羊村北边的曲峪河,不知疲倦地流水。河的北岸是条很长的土石坡,我们叫河坎,乱石中长着蒿草、刺棘,蚂蚱隐藏在其中勾魂似的啼叫。背笼刚装满麦杆,伙伴们就鸟一样张开翅膀飞到河坎上。那时,我个子矮,跟背篓一般高。可是,心里常聚着一股火焰。隐约记得,别的孩子搂满一背笼麦秆上了河坎捉蚂蚱,我还背着铁筢在地里转圈。那孤独的背影在广阔的田野里,显得那样渺小,无助。我心里不服输,但无法躲避同伴的耻笑。往往,孩子们捉到了蚂蚱撤离了河坎,举着蚂蚱笼呼喊着我的名字时,我的背笼才装满麦秆。捉蚂蚱的感觉,鬼知道有多爽!这是我少年时代的忧伤,至今难以忘却。

我曾经尝试过,用几节树枝,悄悄地将背笼的下部支空,搂几筢麦草掩盖在背笼的上部,这样就可以跟着伙伴一起捉蚂蚱了。这是虚荣心的产物,不能掩盖我内心的疚愧。只那么几次,我就放弃了。毕竟,本质上,我是一个诚实的少年。

搂柴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它是和某种特定的工具联系着的。到了秋天,铁筢用不上了,楼柴的工具成了把儿只有一尺长的小镢头。工具换了,但我们依然延续着搂柴的叫法。包谷杆砍了,谷子割了,但是它们的根还在土里。农民犁了地(又要种小麦了),包谷和谷子的根就部分暴露出来。我们用小镢把根刨出来,把缠绕在根上的土块在小镢上使劲弹净。我们喜欢使用小镢,它具有杀伤的功能。一镢下去,谷物的根被劈成两半,发出快活的呻吟。秋天的阳光不热不冷,风不紧不慢,另一块地耕地的牛儿悠悠地叫……这些让我们的搂柴成为享受——劳动者的快乐,这是我们初次体验到的感觉。累了,身心放松,四肢打开,仰卧在土地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某根电线上落着鸟儿,啼叫着,像是在抚摸我们的心灵。可是,我们那时意识不到这一点,反而用弹弓袭击它们。想想,我们那时干了多少蠢事,某些美好的情景,我们偏偏要把它破坏,或是灭绝。

那些潜伏在地下的秋虫,随着谷根的暴露而跳跃。但让我们感兴趣的只有蟋蟀。在所有的秋虫中,它满足着人性的需求。它的叫声带着欢畅的节奏,适合我们筋骨成长的快感,合拍着心脏跳动的频率。两只蟋蟀聚在小缸里,用一根草须稍作教唆,它们便会奋勇搏斗。一番厮杀后,胜利的一方会摇晃起晶亮的羽翅,那是胜利的捷报。对我们来说,倾听胜利者的欢叫是品尝幸福的过程。

还有一种玩法,是烤红薯。红薯,家乡人叫红芋。翻犁过的红芋地里,潜伏着被大人遗漏的芋头。我们用小镢刨出来,架在包谷杆上烧。谁刨出一个较大的、完整的红芋,会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振臂欢呼。红芋被火烧烤的模样,往往是惨不忍睹。常常是半生不熟的,就被我们吞进了肚子——那时,肚子总是饿。焦糊糊的味道经过胃的功能,在身体里蔓延。

入冬,南山便是我们搂柴的目标。距离小镇最近的山坡是将军山,气势巍峨的坡上有一片枫树林。冬天之前,枫树的叶子是挂在树枝上的,几阵带着寒意的秋风过后,它们就果断地诀别了树枝,交头接耳地衔接在坡上。红色的枫叶散发着温馨,为阴冷的山坡带来了暖意。这无疑是一幅绝美的背景,可是我们舍不得保留。在温饱成为人们生存的首要问题时,任何精神的盛宴都失去了**。我们爬上坡,用竹筢将枫叶往坡下驱赶。搂到坡下,装满一个个背笼后,我们就欢呼着上到坡顶,遥望远处和大地相接的地平线。那时我们的课程里没有地理这门课,无法知道地球是圆的,就瞎想。这个说地平线尽头是大海,那个说是无底的悬崖。于是,就萌发出走向地平线的念头。那也许是我们少年时代最具想象力的瞬间,如果,沿着那个瞬间拓展,或是实践,也许我们会摇身一变成为科学家。可是,我们没有圣人的引导,更无法挣脱生活的羁绊,于是只能成为庸者。那时,我们尚不懂得叹息,也没有遥远的遗憾,便在坡顶追逐白云。白云是个魔鬼,在平原仰视,它是静止的,可到了山顶,它就兔子一般奔跑,让我们永远捕捉不到。忧郁是短暂的,我们自然有排泄的方式。所有的孩子站成一排,脱下裤子,一声令下,从高处向低处射尿。谁尿得远,谁就是那天的领袖。领袖可以任意骑在其他孩子的身上,宛若皇上坐在龙椅上趾高气扬。虽然神气只有那么几分钟,也足够他幸福很久。阳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地平线下了,我们才慌张起来,奔跑下山寻找各自的背笼回家。

冬日里,更多时候,我们在搂平原上的断梗残茎、枯枝败叶。大小、形状、色彩不同的树叶,无家可归似的在地上飘来**去,我们用竹筢收容了他们,将他们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有一种叫“放屁杆”的植物,外表高大,心却空虚,秋风过后,它便弯下腰俯首称臣,让我们俘虏。公路边、小道旁、沟坎里、河岸上的荒草耗尽了水分,匍匐在地上等待竹筢的收获。地上的草是和动物有关的,因此乡下人就用动物来为它们命名,兔尾巴、母猪蔓、鸡肠子、猪耳朵、羊奶奶、牛筋筋……风卷残云般,辽阔的平原被我们扫**一空,只剩下等待返青的麦苗。大地上爬满了被竹筢搂下的齿痕,似一道道伤痕,隐忍着大地的悲伤。而在我们的院落里,却隆起一个个用麦杆、包谷杆、包谷和谷子的根以及各种草叶组成的尖顶的柴垛。比起农民家的麦草垛,那真是包含了无限丰富的内容。但是,等待他们的将是炕洞里燃烧的火。在那里,它们将为人类的取暖而献身。火苗吞噬着它们的躯体,毕毕剥剥的声音伴奏着他们到达生命的极顶。

我还记得,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去偷农家院落的柴火。这是由嫉妒引来的罪恶。深冬,田野里的树叶、荒草被我们搂干净了,我们的目标便伸向农家的土墙内。盗窃的过程心惊肉跳,有种快感,如初尝的禁果,**就在其中。不幸的是,若干年后,我们中的一位成为**的牺牲品。他在偷镇上的商店时束手被擒,成了盗窃犯,进了牢狱。他早已出来了,成了家,有了后代。我不愿说出它的名字。因为镇上的年轻人也许不知道他的过去,说出来会影响他平静的生活。我记得,那天,午饭后,一辆摩托载着他呼啸着从小镇的街道穿过。我躲在阴暗处,控制住呼吸,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懂得了:自由是那般珍贵!

落雪的时候,我们便收藏了竹筢和背笼,庆祝自然界这个盛大的节日。玩够了打雪仗、堆雪人的游戏,睡在热烫的炕上,做着一些热乎乎的梦。梦的细节,也总是大汗淋漓。

之所以怀念搂柴的岁月,是因为它真实地记录着我的性格、情感和生活阅历。忘记它,就意味着对生命的背叛。现在,每到收获的季节,农民为了种地方便,肆意地燃烧麦杆和包谷杆,惋惜,就会不由自主地迫近我的心灵,灼伤我的记忆。现在的生活,已经不需要柴火烧炕了,它已经蜕变为类似垃圾的废物。蓝天白云下,浓烟四起,令我痛心疾首。从搂柴的岁月走来,我是在心疼那些曾经温暖过我的柴火。那种情感,约定了我一生的草根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