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银杏,记忆的碎片

当一棵银杏树化为记忆的碎片时,我已经走过了生命的一半。

一座庙,掩藏在村子的中央。庙虽小,院子却长着一棵银杏树。从坡上往下看,它高过村子所有的树木,俯视着村子一切的秘密。少儿时代,我们就合围在它的身下,做游戏。游戏的名堂太多了:鹐仗、踢瓦、跳绳、滚铁环、打四角、弹杏核。要是晚上,就做迷藏。月光下,树枝和树叶的影子铺盖在地上。仿佛,它在诉说着我们心头的喜悦,还有快乐。

琐碎的记忆,常常,牵动着我的思绪。那棵树,它的树干要七、八个儿童才能合抱。树根下,不知怎么就形成一个大洞。天气热得人喘不上气的时候,我们就躲在里面玩纸牌。好像,是一种叫做“做娘娘”的玩法,并不输赢什么。天落雨了,我们不喜欢呆在家里,唯一的去处,就是银杏树下。它的枝叶,覆盖着大半个院子的地面,遮挡着雨,足够几十个孩子疯一阵。

青春的**,是从孩子开始的。美丽、温暖、神秘、狂躁。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就发泄在了银杏树的身上。离地面五、六米的地方,银杏的主干分成两支,一支向上,一支向东斜出。向东的那支上,高高的悬着一个老鸦窝。勇敢一点的孩子,就脱了鞋子,爬上树身,去掏老鸦的蛋。这是男孩子的行为,那些女孩儿,站在树下,仰着脖子看啊看,谁爬得最高,她们就把掌声送给谁。女孩儿的掌声,是男孩子的精神奖励,足以鼓胀他们渐渐变粗的肢体。

无法回想起银杏完整的生长过程。它在我们匆忙的身影下,昨天冒出一颗绿芽,今天长一片叶子,明天,它可能结出一枚青果。恍惚记得,开春了,它的嫩芽,在班驳陆离的枝杆上染一抹青绿。开始,几乎看不出什么,只是感觉银杏的枝杈变得柔软了许多,舒展了许多,色泽润朗了起来。第二天再看,枝条上沁出一层绒毛一样的嫩绿,再后来,那些细密的嫩芽一一顶出来,一天天舒展着变大,直到稀疏的枝杈被密密的叶片一层层包裹起来。夏天到了,银杏树突然就开花结果了。不过,我们从不留意它的花是什么形状,却只贪婪着那橙黄色的串串果实。秋天,那片片扇形叶片,一睁眼就变成一片金黄色。当我们穿上母亲缝的棉衣时,银杏树又变成一座金色的山丘,聚集着千万只翩飞的“黄蝶”。深秋的阳光,照射在它的胴体上,那浅灰色的枝杆和黄叶紧紧相拥,犹如金色的火箭,直插苍穹。

树下,立着一块碑文。上面有模糊的文字。它记载着:这棵树,有一千多年的树龄了。在漫长的岁月里,它经历过多少天灾人祸,没有人知道。它的身上刻满了楔形文字,没有人能够读懂。老人们说,它比这座庙的历史还长。究竟是先有庙呢,还是先有树呢?那样的问题,不是我们孩子们所关心的。

好像是,我上初中的那年夏天,一个晚上,一声巨响惊醒了村子熟睡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明以后,不知谁先发现了,庙里的银杏树被雷击了。它的主干上端被击断,树冠被掀掉了一大块,断枝散落满地!这一次事件纪录在大树中间那一截被撕裂的残桩上。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没有人能够知道。“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它活了下来,穿越千年风霜雷电走到了今天,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从岁月深处长出的大树有很多,而被雷电击中,依然生机勃勃活下来的却极少。参加工作以后,我翻阅县志时,在《古树名木》一章,见到了家乡庙里的那棵银杏树。久违了,它藏在文字里,向我亲热地打着招呼。志书里记载的银杏树有七棵,树龄都过了千年。可是,其它的都在大炼钢铁的运动中被毁掉了。“柴集如山,延烧三月乃尽。”这是志书里的文字。可见,执笔者对其行为的愤慨。其它的六棵,不是长在路边,就是张扬在祠堂的门前,招人显眼。而我们村子的那棵银杏树,能够延续着它的生命,是因为它藏在村子中央的庙中。而村民又视之为神树,亲切地称它为白果树。一到庙会、过年这样的日子,就给它搭红放炮,虔敬礼拜,连枯枝也不许折去的。既然列入神的行列,那就谁也不敢动了。它披载着历史的岁月,洞悉着人间的生离死别,忧苦欢乐。

少儿时代的记忆,漫长,单调,已经成为零散的碎片。离开了银杏树的呵护,我的生活充满焦灼,忧虑。很多次,我在梦中被带到银杏树下。我知道,我该回故乡了。每次回家,除了看看父母,我唯一留恋着的,就是庙里的那棵银杏了。站在这样一棵树面前,我常常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每当轻风袭来,嘻嘻哈哈的叶子快乐的摇着,晃着。那种乐观、洒脱的态势,令我感动。它的那些深入泥土深处的根,那些经历过无数劫难的枝,抚摸着我的心灵,告诉我:做人,就要像我这样,不显不露,从从容容。即使,再有磨难,也要执著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