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孟德斯鸠:自由不是无限制的自由
法国波尔多附近的拉布雷特庄园,是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时代著名思想家孟德斯鸠的诞生地。这座庄园的房屋和植物间预留着很大的空隙,适宜于思想家的成长和思考。十九岁时,孟德斯鸠就获得了法学学士学位,出任律师,二十五岁开始担任波尔多法院顾问,二十七岁时继承了波尔多法院庭长(他的祖父、伯父一直占有这个职务)职务,并获男爵封号。他的主要著作有:《波斯人信札》、《罗马盛衰原因论》、《论法的精神》等。
一座庄园,当然会生长着许多树。按照我的想象,应该有松柏、梧桐、银杏、古槐,还应该有一棵桑树。这些是我生存的这个小城常见的树种,在它们的枝影下,我生活、呼吸,享受它们的阴凉,还有庇护,为自己编织着岁月的年轮,然后一天天老去。孟德斯鸠想必也是这样。不同的是,他有一个很好的成长背景,而我却没有,这就是区别。
扯得有点远了。不妨先来看看孟德斯鸠对人类的贡献。他是近代欧洲国家比较早的系统研究古代东方社会与法律文化的学者之一,著述影响相当广泛,尤其是《论法的精神》这部集大成的著作,奠定了近代西方政治与法律理论发展的基础,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欧洲人对东方政治与法律文化的看法。与众多思想家的著作不同的是,这部书一出版就受到极大的欢迎,两年中印行了二十二版。他对法的学说所作出的卓越贡献是,在洛克分权思想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三权分立”学说。他特别强调法律的功能,认为法律是理性的体现,同时又强调自由的实现要受法律的制约,政治自由并不是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自由是做法律所许可的一切事情的权利;如果一个公民能够做法律所禁止的事情,他就不再有自由了。因为其他的人也同样会有这个权利。”
孟德斯鸠的理论让我想起,对自然的随机顺应和充分尊重是中华民族最主要的文化特质之一。道法自然、顺应自然,数千年来始终左右着中华民族的哲学、思想、文化和人的日常生活方式。由此,回归自然、返璞归真就形成中国人的人生追求。
孟德斯鸠还提出了“地理环境决定论”,认为气候对一个民族的性格、感情、道德、风俗等会产生巨大影响,土壤同居民性格之间,尤其同民族的政治制度之间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国家疆域的大小同国家政治制度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由于自然地理环境不同而导致的民族精神的差异,对法律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适合民族精神的法律,才是好的法律。这就如同一棵树,必须生长在它适合的土壤、气候等环境中,否则就不可能正常生长,或者变异。中国古代有“橘生南国为橘,生北国则为枳”之妙句就非常形象。孟德斯鸠一样,如果没有十八世纪法国的启蒙时代,如果不是他的家庭环境,如何让他最终成为一位对法律有着独特研究成果的思想家?十八世纪是中国乾隆王朝的鼎盛时期,倘若孟德斯鸠出生和成长在中国,那会成为一个纨绔子弟呢,还是会成为曹雪芹呢?忽然想起时下一句流行的话:一切皆有可能。
我悬挂在一棵桑树的枝干上,双脚远离地面。那棵桑树生长在土屋的院子里,那时我们家还在庞光镇的一条街上。桑葚成熟了,我上树摘了它的果子吃。吃得无聊了,就来了个恶作剧,两只手抓住树干摇晃起了身子。祖母看见了这幅情景,赶忙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从后门走到树下,惊叫着让我下来。我却来了劲,摇晃得更欢。
这是童年里的一幅情景。四十多年后,我居住在小城郊外三间两层的小院里,院子栽植了一棵柿子树,已经有五年的树龄了,结着疙疙瘩瘩的柿子。我正在网页上浏览孟德斯鸠,妻子忽然喊我摘柿子。柿子已经红软,再不摘下来就成了麻雀们的美餐了。我离开书房,搬了梯子架在树身上开始摘柿子。手里摘着柿子,脑子里却仍然想着孟德斯鸠说过的一句话:“美必须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在形象上如此,在内心中更是如此。”这是他很少谈论美的文字。一个研究法律的思想家,对美学的认识竟是如此独到。想着想着,我就忘了摘柿子。我在想,孟德斯鸠所处的庄园里生长着柿子树吗?是不是也和我家的这棵一样,结出了繁盛的果实?在美学的观念中,一颗颗柿子皆是美的化身,它们是洁净的,没有丝毫污染,内心也是红润的、柔软的,表里如一。这样想着,我就思念起童年里悬挂在桑树上的情景,极想复制那一幕。于是便抓住一根树干,身躯腾空。妻子从屋子出来,也如祖母般的大呼小叫。她是不知道孟德斯鸠的,即使知道,从女性的角度,她也要阻止我的危险动作。毕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从树上掉下来,那会发生悲剧。我对妻子做了个鬼脸,终止了那个动作。
我所惊讶的是,孟德斯鸠一直对中国感兴趣。我推开凳子,在屋里转来转去,在努力想着他关注中国的缘由。在我们的眼里,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窒息了人的自由精神,封建制度使我们坚信皇上的话句句是真理。可是俯瞰历史,谁又能说封建社会就是过错,它起码比奴隶社会前进了一步啊。是的,是的,许多的事情都不能简单肯定或者否定。作为思想家的孟德斯鸠无疑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论法的精神》共三十一章,其中二十一章都谈到了中国。他关心最多的是中国封建社会的政体和法律。他指出:中国所谓的“武死战,文死谏”的思维是奇怪的,出现这种事情也是罕见的。相反中国的‘武官怕死,文官爱财’是普遍的,这就是中国屡被弱小民族征服的原因。他在谈到中国的教育时这样说:“为人只讲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是把恐怖置于人们的心中。三分不痛不痒的真话与七分结结实实的假话结合得天衣无缝。这种教育把一些极简单的宗教原则当作知识置于人们的精神中而已。他论述最多的是中国的皇权:一个幽居在深宫中的君主,倘使他一旦离开皇宫,便要引起那些幽闭他的人们的忧虑。他们不能容忍君主的人身和权力落到别人的手里。专制国家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下级不能不给上级送礼,而上级对下级没有任何义务。中国皇帝总是提倡勤劳和俭朴,可立朝不出三四代就又开始奢侈,腐化,这是专制政体的宿命,因为奢侈存在于专制的本质之中。奢侈不可避免,于是专制政权改朝换代也不可避免。中国历史上有过二十二个相连续的朝代,也就是说,经历的二十二次改朝换代的一般革命——不算无数次特别的革命。最初的三个朝代历时最长,因为施政明仁智,而且地域也不像后代那么大。但是大体上可以说,所有的朝代开始时都是相当好的。品德,谨慎,这些东西在朝代之初还能保持,到朝代之尾就没有了。实际上开国皇帝是在战争的艰苦中成长起来的,他们推翻了耽于荒**奢侈的皇室,当然是崇敬品德,害怕**佚,因为他们体会到了品德的有益,看到了**佚的害处。但是在开国之初的三四个皇帝之后,后继的君主便成为腐化,奢侈,懒惰,**佚的俘虏,把自己关在深宫里,精神衰弱了,寿命短促了,权力外移,权贵兴起,宦官获得宠信,登上皇位的又都是一些孩子。这样皇室就成了国家的仇敌,住在宫中的懒汉和执掌大权的官吏使人民破产,篡位的人杀死或驱逐了皇帝改变年号,又另外成立一个与以前一样的皇室和政权,这个皇室的第三或第四代君主就又开始重复上一次的故事。皇帝的官员也在欺诈,最典型的就是他们颁布的那些法律和文告,那些长篇大论,文辞华美的朝文,都是表面理直气壮实则无内容,只讨上级直至皇上喜欢的大空话。孟德斯鸠引用了一位中国官员的原话:“皇帝以下的所有官员都是坏蛋,全该杀掉,但杀了我们没有用,下一任仍会和我们一样坏,中国只有靠坏蛋才能治理得了。”中国的立法者们所做的尚不止此,他们把宗教,法律,风俗,礼仪都混在一起。所有这些东西都是道德。所有这些东西集在人的身上就是品德。这四者的箴规,就是所谓的礼教。
我所惊讶的是,孟德斯鸠身处法国,却对中国的政治和法律了如指掌,他用犀利的言辞毫不客气地解析了它的本质。他的那些言辞让我这个中国人羞愧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可是平心而论,孟德斯鸠哪句话说错了呢?他说的是大实话。在我们的封建社会,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法律只是形式,官员大多是腐败的,儒家的教育是为了维系封建统治的。
无论是时间或者距离,我与孟德斯鸠都太遥远了,以至于想象他在撰写这部书时的情景遇到了困难。他锥子一般的目光扫视过中国的历史,评述和鞭挞都入木三分。他离开椅子,掀开窗帘,灿烂的阳光下,遥远的东方依旧沉睡在睡眠里。
我所居住的小城里,有棵百年古槐,生长在小城的中心,几度死去又几度复活。它不肯死去的理由在于想见证小城人的生活和精神。这是我的理解。可是就因为它的死去活来,却成为这个小城的标志。距离古槐百米远有座大观楼,是明代的建筑。一树一楼,相互映衬,印证着小城古老的岁月。我常常伫立在那棵古槐前沉思。在思索着孟德斯鸠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傍晚都会散步到它的身旁。正是秋末,我绕着它踩着细碎的落叶轻轻地踱着步子。老槐细碎的叶子在树根拱起凸凹的土地上堆积了一层深沉的黄色,与苍老的树干融合得自然和谐。蹲下身子,掬一捧槐叶,伸手一握,枯黄的叶应声而碎。碎叶流沙般地从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蔓延,抚触时间的脉络。我不忍心踩踏那些铺展在地上的落叶,因为,从吱吱呀呀的声音里,我总能感受到叶子的心碎。仿佛,我听见了孟德斯鸠的心跳,听见了从苍老的树干里传出他的声音。那是一种饱含着忧虑、慢吞吞,却浑厚苍老的声音,宛若古槐的心声。我恍惚看见,古槐的枝枝叶叶在孟德斯鸠心跳的声音里颤动。
看到无数张孟德斯鸠的图像。他总是昂扬着头颅,精神和气质都弥漫在其中。
从秋天到冬天,气温一直向低,衣服层层加厚。我的脚后跟干裂了许多的口子,行走时疼痛总是缠绕着我,更别说上树悬挂自己的身体了。每每走到一棵树下,我都跃跃欲试,但总是望而生畏。悬挂,那是多么有吸引力的动作啊,唯有悬挂,我才能无限的接近孟德斯鸠,想象他所说的自由,他所说的法制。
冬天向纵深挺进,我渐渐远离了孟德斯鸠。
一日傍晚,我散步到大观楼东边的古槐前,忽然突发奇想,面前的这棵古槐就是孟德斯鸠残留在岁月里的影子。他生于1689年1月18日,距今三百二十多年了。无人知道这棵古槐的树龄,我想它是和孟德斯鸠同时代的,甚至就是孟德斯鸠出生那天栽植在这儿的。这个念头当然有点不伦不类,可是我却坚持着这个念想。一个人的心灵是自由的,不受法律约束的,也不在乎是否符合常理。孟德斯鸠说:自由就是做法律所许可的一切事情的权力。我如此的念想,从法律的角度讲,是许可的。
我无比欣慰,也有些冲动。这时候人的言行,包括心灵就免不了恣意横行。在这个寒气逼人的季节里,我真想在众多闲人的注目下,双臂举起,双脚腾空,攀援上古槐的树身,再做一次悬挂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