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奥古斯丁:灵性世界是唯一的真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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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雾四起,当叶子从树的高处纷至而下的时候,我才觉得寒意正在悄悄地逼近。我喜欢秋末清冽的空气,因为只有在清冷之中,人才能离理智更近一点,对自己有所反思。这是国庆长假里的一天,我谢绝了朋友邀我出游的好心,沉浸在奥古斯丁的哭泣声里不能自拔。出游,是应该具备一份好心情的。我觉得,一个思想家的哭声决不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件。于是,我就仰卧在**,凝望着天花板沉思。
公元354年11月13日,奥古斯丁诞生在北非小城塔迦斯特,这座盛产橄榄油的小城位于离突尼斯不远的高地平原上,三百多年以前就已经成为罗马帝国的领地。奥古斯丁的父亲是小城里的一个职员,脾气暴躁;母亲莫尼卡则被后世表为基督徒妇女的典范,温柔贤良。
年轻时的奥古斯丁并没有展示出一个哲学家的风采。他虽然天资聪颖,但常常逃学游**。十六岁那年,由于家庭经济拮据,奥古斯丁在家中休学,随着青春期的萌动,肉欲的力量开始引导着他的心灵,开始了**的青年时代。他感到周围全是浓雾,而他的罪恶恰似秋风中飘落的叶子,从他的肉体中扩散起来。
“情欲的荆棘长得高出头顶,没有一人来拔掉它”。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详细地记载了这一时期的经历——“在我家葡萄园的附近有一株梨树,树上结的果实,形色香味并不可人。我们这一批年轻坏蛋习惯在街上游戏,直至深夜;一次深夜,我们把树上的果子都摇下来,带着走了。我们带走了大批赃物,不是为了大嚼,而是拿去喂猪。虽则我们也尝了几只,但我们所以如此做,是因为这勾当是不许可的。我也并不想享受所偷的东西,不过为了欣赏偷窃与罪恶。”
奥古斯丁的一生有两种性情:一种是放肆;一种是专诚。也许父母的禀性,都遗传到了他一人身上。但年轻时,他无疑呈现的是前者。他曾尝试着阅读《圣经》,但是由于它的文体单纯,奥古斯丁很失望。百无聊赖之中,他追求着**的生活。
在家乡游**了一年之后,奥古斯丁被父亲送往迦太基,学习修辞学和哲学。迦太基,位于今日突尼斯市郊的马尔萨,自腓尼基人创立市镇以来,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是当时地中海沿岸的一个著名的港口城市,人口仅次于罗马。与其他欧洲城市一样,受到罗马风俗的影响,一派奢靡腐败,纸醉金迷的景象。奥古斯丁一来到迦太基,就深陷于这种气氛之中。他在《忏悔录》中是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心境的——“我来到了迦太基,我周围沸腾着、振响着罪恶恋爱的鼎镬。我还没有爱上什么,但渴望爱,并且由于内心的渴望,我更恨自己渴望得还不够。我追求恋爱的对象,只想恋爱……爱与被爱,如果进一步能享受所爱者的肉体,那为我更是甜蜜了。我把肉欲的垢秽玷污了友谊的清泉,把肉情的阴霾掩盖了友谊的光辉;我虽如此丑陋,**,但由于满腹蕴藏着浮华的意念,还竭力装点出温文尔雅的态度。我冲向爱,甘愿成为爱的俘虏。”
十二岁时,奥古斯丁迷恋过拉丁诗人维吉尔的长诗《埃涅阿斯》,并为狄多的失恋自尽而流泪,感慨于“狄多的香消玉殒,以剑自刎”那种美丽的消逝。他不想做狄多,他要拥有爱情。在这种心理背景下,一名迦太基女子走进了他的生活,他们很快同居了,并且生了一个孩子,名叫阿德奥达特。这位非洲女子,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很少提及,但她与奥古斯丁共同生活的岁月,竟然有十五年之久。
奥古斯丁说:“人心是一个无底深渊。”除了原来同居的非洲女子外,还常与其他女子发生关系。但他渐渐明白,同居的方式并不为基督教会所接纳,上帝也不喜悦这样。但又“担心没有一个女子的拥抱,生活太痛苦了。”于是,他听从母亲的意见,与另一位女子缔结婚约。他结婚的想法,一开始遭到朋友的强烈反对,认为结婚后便不能一起探讨真理了,并且诧异于他的无法节制的欲望。但奥古斯丁还是向一位罗马女子提出婚姻的请求,对方也已经答应。他的母亲对这件事非常热心,盼望着他婚后能领受生命的“洗礼”,从此开始敬虔的生活。因为婚约的原因,原先同居的女子只身返回非洲,留下了私生子。但未婚妻年龄尚小,按照罗马法律,要等两年方能完婚。奥古斯丁无法忍受孤单,“受情欲的驱使”,又有了一个情妇,与之发生了暧昧关系。
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是多情的种子,但是他们的爱情几乎都是不圆满的。既然他们选择了依赖思想来完成生命的意义,那么,他们就难以为自己的情人或者爱人献出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年轻时的奥古斯丁,仿佛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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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奥古斯丁一生道德水准最低的时期。就在这时,奥古斯丁接触到了新柏拉图主义,无意中阅读到威克多林的传记,看见他在老年时如何归向基督,这对他好像是一种启示。从前他信摩尼教的唯物论及二元论,现在他才知道灵性世界是唯一的真实世界,上帝不但是一切良义之源,也是一切真实之源,认识上帝是人生最高的福乐。此刻,奥古斯丁感受到了理想与行为之间的巨大差距。
奥古斯丁的悔改源于他在花园里的一次哭泣。对于一个哲人来说,他的微笑不能说没有意义,可是哭泣,绝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
奥古斯丁在塔加斯特和迦太基做教授时,阿利比乌斯是他的学生,并成为他义气相投的朋友。他们同时浮沉于浪漫的戏剧中,深陷于迦太基的坏风气中。他们的寓所有一个小花园。闲暇的时候,阿利比乌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虽然有他的陪伴,奥古斯丁仍觉得内心的孤独。
那个花园里栽种着什么样的花草,这是我的想象难以企及的境界。因为,我的足迹无法抵达那样的地方。总之是,奥古斯丁与那些花草亲密无间。仿佛,它们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386年的一天,奥古斯丁和阿利比乌斯在花园里游玩,一位名叫蓬提齐亚努斯的客人前来拜访奥古斯丁。他看见花园的桌子上有一本使徒保罗的书信,就含笑望着奥古斯丁,向他道贺。蓬提齐亚努斯是个热心的基督徒,向奥古斯丁讲起埃及隐修士安东尼的故事。后来还讲起两个同事的故事,他们是宫廷要员,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一卷安东尼的传记,便立志放弃“凯撒之友”的职位,而成为“上帝之友”,追随上帝。而前者正是许多人毕其一生所梦寐以求的。
当蓬提齐亚努斯讲述这个故事时,奥古斯丁顿时羞愧不已,越听越痛恨自己。从十九岁那年读了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一书引起对智慧的爱好后,大约十二年过去了,却始终留连于世俗的幸福,不肯致力于觅取另一种幸福。
蓬提齐亚努斯讲完这个故事后,花园的上空亮起一抹红晕。奥古斯丁的内心奔腾着澎湃的波涛,恨自己为何不追随上帝的旨意,接受上帝的恩赐。他不停地搔头,敲额,抱膝,难以抑制地作出许多痛苦的样子。他冲阿利比乌斯喊道:“我们等待什么?你没有听到吗?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起来攫取了天堂,我们呢?我们带着满腹学问,却毫无心肝,在血肉中打滚,是否他们先走一步,我们便耻于跟随他们?不是更应该惭愧自己没有跟随吗!”阿利比乌斯不作声,惊愕地望着他。
平静下来时,奥古斯丁在心中自言自语说:“快快解决吧!快快解决吧!”但随即脑海里又浮起那些旧相好,她们轻轻地扯他肉体的衣裙,轻轻地问:“你把我们抛开了吗?”转而,他的脑海里又呈现另一副景象:“纯洁庄严的节制,明朗而肃穆地微笑着,庄重地邀请我上前,向我伸出充满着圣善的双手,准备接纳我,拥抱我。那里有多少年龄不同的人,可敬的节妇,老年的贞女……在这些人身上,节制并非没有生息,因主的照临,使她儿女成行,欢聚膝下。”奥古斯丁的心里充满了挣扎,两种力量在心里拉扯着,厮打着。他的脸痛苦得变形了,额头上汗如雨下。而他的朋友阿利比乌斯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等待着他这次异乎寻常的内心冲动的结局。
奥古斯丁的灵魂深处,已经掀起了巨大的风暴,并为他带来了倾盆的泪雨。此时,他才感到自己身处的花园其实是一个孤岛。为了能够尽情嚎啕大哭,用哭声来祭奠这座孤岛,他起身离开了阿利比乌斯,躺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让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哭声,让花园的树叶纷至飘落。
这一幕被称为“花园里的奇迹”。那年,奥古斯丁三十二岁。“花园里的奇迹”,常被后来的基督徒将它与使徒保罗在大马士革路上的光照相提并论。
奥古斯丁的母亲莫尼卡听儿子诉说了花园里的经历后,知道她三十多年来的流泪祷告,终蒙上帝应允。她顿时喜极而泣,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起来,最后跪在地上,向上帝感恩:“你充充足足地成就一切,超过我们所求所想的。”奥古斯丁和阿利比乌斯也随后跪了下来,流泪祷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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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行走于阳光之中,我看见光从自己身后发散出来,我的肉身成了一片被阳光透视的叶子。在秋天的阳光中行走,可以看到树影变薄了,变稀疏了,也变轻了,仿佛洇进草地或者水泥地的几片墨迹。太阳这枝巨大的毛笔,抖动或聚拢这些阳光之毫,让万物皆成墨迹。
经历了一场秋风秋雨,我缓解了身体内所有的紧张和焦躁,有足够的耐心来阅读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了。衡量一部作品的价值,不取决其产生的年代,从永恒的古典意义上来看,奥古斯丁、卢梭、托尔斯泰的作品从未由于时代久远而褪色,而是以它们独具的魅力,影响到无数后代的心灵。只要我们敞开心灵,每一位读者都可以从这三大《忏悔录》中受到启迪,获取珍贵的精神滋养。
《忏悔录》是奥古斯丁的心灵自传,记载了他前半生的信仰经历,以祷告诗体一气呵成。这本书被列入文学经典行列,成为西方忏悔文学的源头。卢梭和托尔斯泰的忏悔录,都是承继于斯,但相比而言,总觉不及这部深刻精彩。在感叹其飞扬文采之外,我不禁为其灵魂的真诚而感佩,为其信仰的经历所激励。如果没有花园里的哭泣,就不会有灵魂的忏悔。
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共十三卷,一至九卷讲述了他出生到母亲病逝的家史,叙述了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和成年时期在生活、精神、信仰等方面的成长和转变的经历,是奥古斯丁为他过去的纵欲而忏悔。第十卷记述了他撰写《忏悔录》时的情感,可以看作是自传的结束语,后三卷则以诠释《圣经·旧约》第一章以及阐释一些哲学和神学理论为主。通读全书,我发现,奥古斯丁时而心潮澎湃地吐露对神由衷的赞美,时而痛心疾首地宣泄对人类和自己的大声斥责;时而他扪心自问,自言自语,时而他仰望着上苍,娓娓交谈;时而思绪流畅,文思如泉,时而又苦思冥想,搜词录句,表达自己超越宇宙的思想和见解。
奥古斯丁围绕本人的艺术经验大事鞭挞艺术,很显然不同于柏拉图居高临下的数落。他向我们表明艺术渗透了人生,而艺术被蒙上了一层罪恶的色彩,所以有罪的不仅是步入歧途的艺术,更在于人生本身。这里涉及到影响极深的“原罪”的概念。原罪是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因偷食伊甸园中禁果而犯下的罪行,由此下衍人类,意味着生命即是原罪,原罪即是苦难,即便婴儿初生,已非亚当犯罪之前的纯净模样。作为基督教教父中对原罪作系统阐释的第一人,原罪的概念与奥古斯丁是密不可分的。公元418年,针对不列颠教士普拉鸠斯坚持善恶取决于人之自由意志的“异端”理论,奥古斯丁写出《论基督圣恩,论原罪》两卷,陈说原罪是怎样与生俱来的。如卷二第十六章说明:原罪不仅侵蚀了地面上的第一个人,而且侵蚀了整个人类;原罪的衍传不是通过生育,而是因为它是一个样板,换句话说,人类世世代代的罪过,莫不是模仿他们始祖的第一次犯罪。婴儿之所以不是亚当堕落前的状态,是因为他们尚不懂上帝的话,而亚当却懂;因为他们尚不可能作理性意志的选择,而亚当却能。所以婴儿生来便被打上了亚当的罪恶印记。这一与生俱来的罪恶感,在《忏悔录》中奥古斯丁有极为形象的描述。卷二第四章中则谈到十六岁时的一次偷梨:某夜他结伴将邻居一株梨树上的果实悉尽摇下偷走,拿去喂猪。他分析说,他偷窃并非为需要胁迫,而是天性使然,因为他所偷的东西原是自己有的,而且更好更多,所以偷窃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欣赏偷窃和罪恶。这便是原罪。
合上书,放在胸口,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我在想象那个遥远的花园。一只蝴蝶飞走了,又飞来一只蝴蝶,就在奥古斯丁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在等待着,等待着它还没有来得及的飞翔。一种声音,是不是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的声音,悄悄响过,便已无法挽回。忽然,奥古斯丁哭了,为蝴蝶的执著和耐心,以及它的思想和精神。自然,这只是我的想象。奥古斯丁哭泣的时候,究竟是不是春天,身边是不是有蝴蝶,西方人好像觉得滑稽。而在中国,蝴蝶充满意蕴。它曾是代表中国人最高智慧的喻体——庄周梦蝶。
我在想着,我们每一个人不可避免地要受到“原罪”的折磨。问题时,我们有没有勇气正视它,并把它公之于众。潜藏于我们内心的罪恶为生命带来了耻辱,也为我们的生命烙下印记。它是鲜活的生命,是一个人生命的纪录。生活中,我们拼命掩饰自己的污点,努力摆出正人君子的形象。直到生命行将结束,在天堂或者地狱的门槛前,才会一遍遍谴责,遭受着良心的责备。
430年8月,奥古斯丁患了热病,他流泪祈祷,重复念诵床边墙上的忏悔诗篇。他在怀念那个促使他走向新生的花园。这是一次泪水的衔接,中间却是巨大的时间和空间。他突然觉得体液全部被抽干了,生命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蒙在身体的骨架上;像一面鼓,被虚无的力量敲打出的巨大的响声,以及由响声带来的一层层**漾着的回声。8月28日,他安然逝世,进入永久的安息,享年七十六岁。死亡就是一种中断。奥古斯丁听见大限将至的声音像钟声一般敲响。他没有立遗嘱,除了将自己的图书赠给教会外,没有留下任何财产,但他留给后世的思想和灵性财富,还有他的哭泣,都是人类的无价之宝。
肉体与灵魂的安宁,是生物体井然有序而和谐的生命和健康。这是奥古斯丁说过的话。
不知不觉睡着了。黎明,我被寒冷叫醒。忽然想起梦中奥古斯丁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不论人的灵魂倾向于何方,只要不是向着上帝,就离不开痛苦。”我从来不相信上帝,只相信真理。但在这个清晨,我还是被这句话打动了。
我遗憾的是,没有机会抵达奥古斯丁的花园。否则,我会和他一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