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有关《聊斋志异》的评论及史实摘编3
《耳谈》载: 嘉靖戊子,鄂城有人自河洛来,善幻术。妇击金谓其夫曰:“可上天取仙桃与众看官吃。”其夫将所负绳抛之,绳直立如木。天忽开一门,晴霞绚云,闪灼拥簇。绳与门接,其夫缘绳而上。从天宫掷桃下,叶犹带露,人皆遍食之,甘美异于常桃。久之,忽闻天上作欢诟声,还掷其夫之手足肢体,片段而下,鲜血淋漓。妇伏地大哭曰:“频年作法,不逢天怒,今日乃为天狗所伤,亦是众官所使。事关人命,本不敢仇怨,但求舍钱治棺殓,可去也。”众皆大惊,醵金一两余给之。妇合肢体成人形,盛以篨籧。嘱肢体曰:“可去矣。”肢体应声曰:“钱足否?”妇曰:“足。”其夫忽起,收拾其绳毕,仍负之而去,人皆绝倒。王行父所亲见者。蒲柳泉《志异·偷桃》一则,全衍此事。
又尝见《潞安志·虎变美妇》一则云: 崞县崔韬之任祥符,道过褫亭,夜宿孤馆。见一虎入门,韬潜避梁上。虎脱皮变美妇,即枕皮睡。韬下,取皮投井中。妇醒失皮,向韬索之。韬阴不知也。因纳为妻。抵任,生二子一女。及官满,复过褫亭,谈及往事。妇问:“皮安在?”韬从井中取出。妇披之,复成虎,咆哮而去。钱唐瞿存之佑有诗云:“旅馆相逢不偶然,人间自有恶姻缘。书生耽色何轻命,四载真成抱虎眠!”此又《聊斋·画皮》一则之所自出也。
(《闲居杂缀》。转引自蒋瑞藻《小说考证》)《聊斋》、《谐铎》之鬼狐,世乐道之,酒后茶余,闻者色变;……(东海觉我: 《小说林·缘起》。
《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第158页)《聊斋》文笔,多摹仿古人,其体裁多取法《唐代丛书》中诸传记,诚为精品。然虽脍炙一时,究不得谓之才子书,以其非别开生面者也。余甚爱其《薄幸郎》一曲,近人却多爱诵其《惜春余词》一阙者,与余意不同。其中所写女子各各不同,虽各尽其妙,而惟写连琐幽情绝尘,殆无半点烟火气,真如白石之词、云林之画。连琐所咏“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二语,一字一转,令读者俨如闻得其娇声悠韵也。其所续二句云:“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不出寻常绝句窠臼,以续“元夜”二语,殆有愧色。
(平子: 《小说丛话》。
《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第316页)友人刘君北平,蒲留仙之同里人也。其先世与蒲姻亲。刘君为余言,近时所流传之《聊斋志异》与原本颇多不同处,其原本中言民族主义及讥当时权贵之语甚多,当刊行时,其亲族畏祸,全行删改。其原本尚存其乡某君处云。余每读《聊斋》,辄怪其妍媸互见,且每多牵强处,闻刘君言,始恍然。
(同上)
近日忽有人创说蒲留仙实一大排外家、专讲民族主义者,谓《聊斋》一书所记之狐,均指清人而言,以“狐”、“胡”同音也。故所载**之事出于狐,祸祟之事出于狐,无非其寓言云云。若然,则纪晓岚之《阅微草堂笔记》所载之狐,多盘踞官署者,尤当作寓言观矣。
(同上书,第347页。)
本朝小说,……谈狐说鬼者,自以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为第一,蒲松龄《聊斋志异》次之,沈起凤《谐铎》又次之,……(邱炜萲: 《客云庐小说话》。
《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第380页。)蒲氏松龄身后,才人能握寸管作笔记小说而不为《聊斋志异》所掩者,沈之《谐铎》、史(震林)之《(西青)散记》是已。《谐铎》得《聊斋》之设想空灵,造句纤巧;《散记》得《聊斋》之叙事婉挚,出语清新;而古艳盘硬,皆未之及。
(同上,第394页)
大抵小说一道,虽甚小慧,无关学问,苟求必传,而非萃全力为之不可。今日人皆知《聊斋志异》脍炙人口,闻蒲氏为此书时,实积二十年采访钩索之功,即目录编次,亦经数番调动而后定也。
(同上,第394页)
《聊斋志异》妙在人情、物理、世态上体会入微,各具面目,无一篇一笔重复。即偶尔诙谐,亦是古雅入化。微不足者,笔近纤巧耳。王韬《后聊斋》,篇篇一律,自是无味。……尝谓蒲松龄不着《聊斋》,自然泯没无传。
(同上书,第402—403页)
非仙非佛非狂,亦隐亦谐亦庄。寄托美人香草,源流山鬼国殇。夫惟大雅以立,奄有诸家之长。想见先生当日,穷愁落寞何妨。
(邱炜萲: 《聊斋志异题后》。同上书第413页)《聊斋》一书,其笔墨之佳,自不待余之哓哓也。顾美则美矣,燕瘦环肥,终有高下之殊,余尝与补堂、钝根共论之。补堂谓《聊斋》中文章,最妙者当推《青凤》、《连琐》、《婴宁》、《莲香》诸篇,陆离光怪,**秀丽,兼而有之,真绝代之文章也。余谓不然。《聊斋》中当以《青梅》、《仇大娘》、《曾友于》诸篇为绝唱。盖此数篇皆实人实事,非如《青凤》诸作空中楼阁,可以文章就成事迹。此数篇必须本事迹而成文章,则下笔较难,而留仙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青凤》诸篇不能及也。钝根又进一层,谓《聊斋》中当推《跳神》、《口技》、《金和尚》诸作为最,盖此数作,仅些子之事迹,较《青凤》、《青梅》诸作更难下笔,而留仙亦洋洋洒洒,出之自然,万种佳妙,真堪令人拜倒也。三说也,未知孰是,请质之大雅诸君子。
(石庵: 《忏室随笔》。
《晚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第441页)(四)
此体(按指“文言体”小说)之中又分为二派: 一唐小说,主词华;一宋小说,主说理。近世着述中,若《聊斋志异》,则唐小说之代表也;若《阅微草堂笔记》,则宋小说之代表也。此体虽无逯下之功,而亦无诲盗诲**之习,由其托体高故也。故于社会无大势力,而亦无大害。
(管达如: 《说小说》,载《小说月报》1912年第五期)小说家常以理想补人之缺憾。心之不慧也,可以易之,首之不美也,可以换之,见《聊斋·陆判》;魂之不灵也,可以代之,见《聊斋·小翠》。……近世西人镶牙续足、乌须生发等术,其尊小说家为推毂者欤。
(解弢: 《小说话》,1919年中华书局出版)《红楼》群婢命名,为他书所不及,《聊斋》诸美人,重字微多。
……《红楼》如红灯绿酒,女郎谈禅。《聊斋》如梧桐疏雨,蟀蟋吟秋。……(同上)
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弟以为西汉以前之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以其浮词多而真意少也。弊盛于齐梁,以其渐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中之最下劣者。至于近世,《燕山外史》、《聊斋志异》、《淞隐漫录》诸书,直可谓全篇不通。
林纾与人对译西洋小说,专用《聊斋志异》文笔,一面又欲引韩柳以自重;此其价值,又在桐城派之下,然世固以“大文豪”目之矣!
(钱玄同《寄陈独秀》,1917年2月25日,
载《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第49页、52页)钱先生云:“至于近世《聊斋志异》诸书直可谓全篇不通。”此言似乎太过。《聊斋志异》在吾国笔记小说中,以文法论之,尚不得谓之“全篇不通”,但可讥其取材太滥,见识鄙陋耳。
(胡适: 《再寄陈独秀答钱玄同》,
1917年5月10日,同上书第60页)
玄同谓《聊斋志异》、《燕山外史》、《淞隐漫录》诸书全篇不通者,乃专就其堆砌典故之点言之。先生谓:“《聊斋志异》在吾国札记小说中,但可讥其取材太滥,见识鄙陋。”玄同则以为就此点观之,尚不能算一无足取。……王韬《淞隐漫录》,全是套《聊斋志异》笔法,文笔更为恶劣,亦无“思想”、“感情”可言。若《聊斋志异》,似尚不能尽斥为“见识鄙陋”。十数年前,有人说《聊斋志异》一书寓有排满之意,书中之“狐”系指“胡人”,此说确否虽未可知,然通观前后,似非绝无此意。又其对于当时龌龊社会颇具愤慨之念,于肉食者流,鄙夷讪笑者甚至。故玄同以为就作意而言,此书尚有可取之处。惟专用典故堆砌成文,专从字面上弄巧,则实欲令人作恶,故斥之为“全篇不通”耳。(《阅微草堂笔记》亦是《聊斋志异》一类。论文笔,实较《聊斋志异》为干净;论作者之思想,则纪昀便僻善柔,利欲熏心,下于蒲松龄远甚。然文笔可学而思想不能学,故学《阅微草堂笔记》之《子不语》,看了尚不甚难过;而学《聊斋志异》之《淞隐漫录》,则实欲令人肌肤起栗。)(钱玄同: 《寄胡适之》,1917年7月2日,
同上书第78—79页)
明末清初的文人,很做了一些中上的文言短篇小说。如《虞初新志》、《虞初续志》、《聊斋志异》等书里面,很有几篇可读的小说。比较看来,还该把《聊斋志异》来代表这两朝的文言小说。《聊斋》里面,如《续黄粱》、《胡四相公》、《青梅》、《促织》、《细柳》……诸篇,都可称为“短篇小说”。《聊斋》的小说,平心而论,实在高出唐人的小说。蒲松龄虽喜说鬼狐,但他写鬼狐却都是人情世故,于理想主义之中,却带几分写实的性质。这实在是他的长处。只可惜文言不是能写人情世故的利器。到了后来,那些学《聊斋》的小说,更不值得提起了。
(胡适: 《论短篇小说》,转引自黄霖、
韩同文选注《中国历代小说论着选》下册第521页)《燕山外史》、《花月痕》、《聊斋志异》等,都是“发牢骚卖本领”的小说,……(刘复: 《通俗小说之积极教训与消极教训》,转引自同上书,第528页)
这派(按指“笔记派”)的源流很古,但是到清初而大盛,近几年此风仍是不息。这派的祖传,是《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池北偶谈》等书。
(志希: 《今日中国之小说界》,转引自同上书第572页)篇段小说,自以唐人为最佳。近世所作,《聊斋》尚可,微嫌其肤廓,且有板滞不灵之病。《谐铎》却佳,只是笔墨亦嫌沾滞,不超脱。
(《古今小说评林》第9页,张冥飞评语)
《兰台馆外史》又名《里乘》,其书笔墨与《聊斋》为近,警峭处却不及《聊斋》。
《萤窗异草》乃专学《聊斋》者,笔墨板重,不若《聊斋》之灵活。
《夜雨秋灯录》亦不能出《聊斋》之范围,其笔墨且不及《萤窗异草》。
(同上书,第60页,张冥飞评语)
《聊斋志异》一书,几乎家家有之,人人阅之,多有崇拜其笔墨之佳者,甚且欲学之以为作文纪事之法。我则以为《聊斋》之文万不可学,学之者必至芜词满纸,不能达意。
大凡纪事之文,务求其简洁。简而能腴、洁而能峭,是为上乘。苟其专求腴峭,则雕镂涂饰之功多,必至词馀于意(《聊斋》之不得为上乘者在此),反不若专求简洁者,虽笔墨不免枯瘠而意尽而词亦竭,决不至取厌于阅者。故学文而从意洁入手,学之不成,所作者不过无甚趣味;学文而从腴峭入手,学之不成,所作者仅有词藻,不能知其命意之所在矣。
(同上书,第61—62页,张冥飞评语)
《池北偶谈》,相传为王渔洋欲购《聊斋》而不得,乃成此书。渔洋笔墨脆弱,作几句(似乎有寓意,似乎无所寓意)之诗,颇足以震骇鼠目寸光之时文朋友,以言作文纪事,则实在不敢恭维。
(同上书,第65页,张冥飞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