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蒲松龄的诗词杰构1

(二) 诗词杰构

张元的《柳泉蒲先生墓表》称,先生有诗集6卷;高翰生说他曾见到一本《聊斋诗草》,“共五册,计一千二百九十五首”。《蒲松龄全集》所刊为672题,1056首,前5卷按年岁排列,自庚戌至甲午,即先生31岁至75岁时。另有“续录”1卷,因无法确定写作日期而单独列出。前5卷中最多的一年有82题,105首,最少的有几年一首也没有,有几年只一首或二三首。他20岁时结成郢中诗社以后,十多年里竟未见一首诗,显然是很不符合蒲松龄的创作实际的。

蒲松龄无意作诗人,但他的诗不仅数量多,而且不少质量也很高。张鹏展说他的诗“因境写情,体裁不一,每于苍劲刻峭中,时见浑朴”;又说他“当渔洋司寇、秋谷太史互以声价相高时,乃守其门径,无所触亦无所附,卒成一家言”(《聊斋诗集》序)。应该说,评价是公允的。

康熙三十六年(1697)九月,蒲松龄在《九月晦日东归》一诗中说:“敢向谪仙称弟子,倘容名士读《离骚》。”而在此前的康熙十年(1671),诗坛领袖王士禛已称赞他的诗“苍老几近少陵”。但从总的倾向看,自称是谪仙弟子的蒲松龄,在诗歌创作中更多的倒是接近杜甫的。

蒲松龄的诗中有不少反映民生疾苦的佳作。历史上,诗人(作者)对待民生疾苦大约有四种态度: 一是逃避现实,不敢正视;二是熟视无睹,装聋作哑;三是为虎作伥,粉饰太平;四是勇敢面对,大声疾呼。其中前三者是司空见惯,而后者则是比较少见的,所以可贵。蒲松龄以一介布衣而心忧天下,敢于直面社会的黑暗,用手中的笔为贫苦无告的百姓鼓与呼,就是历史上难能可贵的作家群中的一员。

蒲松龄生活的时代,主要是清康熙年间。这一段时期是被历史学家誉为“康乾盛世”的,但是在作为诗人的蒲松龄的笔下,这个“盛世”却并不那么美妙。我们统览他现存的一千多首诗词,就可以发现,在长达40多年的时间里,蒲松龄的诗词虽然也有少量“田家乐”“山居乐”“贫家乐”之类的作品,但并不是政治开明、心情舒畅、生活富足而产生的真“乐”,不过是“养蚕圈豕完官税,牵罗补鸠巢燕垒”的差强人意,“新补寒衣破,稚子初披,顾影欢无那”的苦中作乐,“携子看禾,抱孙扑枣,日日蓬头拖履”的强颜欢笑,真正表现乐观向上、无忧无虑的作品几乎没有。倒是有大量《田家苦》一类反映民生疾苦的诗词让人看到这个“盛世”的浓重黑暗。

在剥削阶级统治的社会里,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劳者不获,获者不劳。蒲松龄看到了“织者常苦寒,耕者常苦饥”(《咏史》)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并在他的诗歌中有许多反映。如《牧羊辞,呈树百》写牧羊人栉风沭雨、忍饥受冻的苦况,《养蚕辞》写蚕娘起早睡晚、劳多获少的苦况,然而最苦的是天灾人祸下普通老百姓的艰难而悲惨的生活。每遇旱蝗水灾,农民们不但“苦饥”,而且要准备卖儿鬻女,妻离子散,直至流亡送命。他们在“春夏无苗”的困境中,饿着肚子“望秋成”,“籴来糠核炊榆屑,又买阎浮一日生”,完全靠吃糠皮树叶在苦撑(《居民》);而有的地方,人们连糠皮树叶都吃不上,或者是“沿门乞食尽逃亡”,或者是“又卖小男易斗糠”(《饿人》)。在灾情严重的地方,“千里无乐土,升粟百钱直。城中聚糠市,人众道路塞。筥携而囊负,如蚁迁其国。十月秋方尽,农家已绝食。”(《糠市》)而最惨的是还出现了人肉市场:“旅食何曾傍肆帘?满城白骨尽灾黔!市中鼎炙真难问,人较犬羊十倍廉!”(《饭肆》)不但人肉公开上市,而且价钱比犬羊还便宜“十倍”!据蒲松龄的《康熙四十三年记灾前篇》记载,当时的“货人肉者,凌晨驱驴,载送诸市肆,价十分羊之一;或炼人膏而渍之,以杖荷坛,击铜板市上,价视乌麻之槽磨者”。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描写在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也可见到,可知并非个别现象。

对于造成农民群众悲惨生活的严重自然灾害,诸如旱灾、水灾、蝗灾、雹灾、疫情等等,蒲松龄有许多诗歌作了现实主义的反映,既生动形象又沉痛凄惨,使我们今天读来仍犹如亲身经历过一般震颤不已。如《蝗来》、《捕蝻歌》、《田雀行》写虫鸟对农民的祸害,《旱甚》、《击魃行》写旱灾等,其中也有综合写各种灾情的,如《纪灾》诗云:

半载酷阳麦夭殒,* 之盈筐不受捆。(*造字:草字头下,左“矢”右“高”)六月初雨田始青,虸蚄蜿蜒大如蚓。

禾垅聚作风雨声,上视丛丛下蠢蠢。

妇子携箕相斗争,随击憧憧半倾陨。

前方坑杀置沟渠,后已襁属缘禾本。

勤者苦战禾半存,懈者少息穗苗尽。

枯茎满地蝗犹飞,老农涕尽为一哂。

剩有荍菽待秋成,生途益窄民情紧。

叶萎花焦望雨零,片云吹散朔风狠。

去年卖女今弃儿,罗尽鼠雀生计窘。

千古奇灾一时遭,孽自人作天亦忍!

这首诗集中地反映了在特大虫灾和旱灾同时肆虐的严重灾情,以及农民绝望的困境,卖女弃儿,鼠雀罗尽,生计无着,不知道出路和活路在哪里。诗人对受灾农民充满了深切的同情,甚至不惜谴责上天,认为它太过分了。如果作者不是感同身受,是无法产生这样强烈的批判力量的。而这正是蒲松龄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

蒲松龄的诗歌并不仅以客观反映民生疾苦为满足,而且努力探寻其深层次的原因。其中他认为政府的苛捐杂税和官员的腐败是比天灾更有害的东西,特别对统治者不顾人民的死活、一味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丑恶嘴脸作了深刻的揭露和辛辣的讽刺。如《邸报》讽刺中丞谎报下情,把颗粒无收说成大丰收以欺骗君王的卑劣行径:

二麦全枯谷未耰,流金烁石旱无休。

“年丰”幸有中丞报,犹缓君王东顾忧。

又如《旱甚》其三讽刺昏赜胡涂的官员颠倒黑白,强词夺理的丑态:

大旱三百五十日,垅上安能有麦禾?

报到公庭犹不信,为言庭树尚婆娑。

“公庭”上的官员对大旱350天造成绝收的事实硬是不信,竟以他庭院中的树没有干死为理由应付报告实情的下级,真令人哭笑不得。其实,他们不是缺乏常识,而是有意假痴假呆,其目的是不顾农民的死活而疯狂压榨和剥夺。

在不少诗歌中,蒲松龄已顾不上“温柔敦厚”的“诗教”,矛头直指那些残民害民的贪官污吏: 像《田家苦》劈头就说:“稻粱易餐,征输最难;疮未全医,肉已尽剜。”写的就是在官府的租税重压之下而走投无路的田家,他们面对“如怒牛”的租吏出示的“县牒丹书”,一筹莫展,“欲卖园中枣,田宅贱于草;欲贷豪家钱,债券无署保”,最后只能把牛卖掉以免眼前之灾。《灾民谣》更是以天灾与政府的征输对比,突出苛政猛于虎的主题:“雨不落,秋无禾;无禾犹可,征输奈何?吏到门,怒且呵。宁鬻子,免风波。纵不雨,死无他,勿诉公堂长官诃!”俗话说两害相权取其轻,现在老百姓宁愿受灾饿死,卖儿鬻女,也不愿看到官吏上门逼租,他们最恨什么,不是很清楚了吗?如《齐民叹》则更进一步愤怒揭露地方官吏借“圣明”下来视察春耕时大肆搜刮的恶劣行径,他们把花去的“百十万”接待费巧立名目向农民增收相当于一半税金的所谓“羡金”,指出他们实际上是中饱私囊:“愿竭我膏脂,共资尔巧宦。”

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蒲松龄始终把农民群众放在心上,对官家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口号》则表达得更为明确:“青苗遍野麦输芒,南北流人道路僵。为问播迁何自苦?月中传说要征粮!”老百姓谁不想安居乐业?特别是中国的劳动人民,乡土观念更加浓厚,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是绝对不肯背井离乡大逃亡的,可严重的天灾迫使他们只能选择出逃这一条路。但是,统治者还想将这条路堵死,派人到处捉拿:“村舍逃亡空四邻,纵横寇盗乱如尘!公庭亦有严明宰,短绠惟将曳饿人。”(《离乱》)在当时的中国,何处是乐土?没有。许多人死在流亡路上,惨不忍睹:“壮者尽逃亡,老者尚咿嘤。大村烟火稀,小村绝鸡鸣。流民满道路,荷簏或抱婴。腹枵菜色黯,风来吹欲倾。饥尸横道周,狼藉客骖惊。”(《五月归自郡,见流民载道,问之,皆淄人也》)这幅悲惨的流民图,不禁使人想起诗圣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那些徼幸没有死在路途中的流民在外乡并没有找到出路,有的则被政府遣送回乡等死:“家中逃者方出门,旧年逃者返乡村。‘归家尚得首丘死,尽荷君王覆载恩。’”(《流民蒙君恩载送东归》)这是何等的沉痛!

因为蒲松龄一辈子生活在农村,而且始终是个穷书生,虽然不至于穷到卖儿卖女,但有时候也一样地担心地里收成不好会饿肚子,会交不出租税,所以他的反映社会生活、民生疾苦的诗不是痛痒无关的冷漠,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同情,他几乎是以农民的一分子的身份在发言,在呼喊。所以,在他的诗歌中,到处有他的真挚感情,有他的人格形象。如《午中饭》写他从家中小孩争食的馋相进而联想到“官家”不但不体恤老百姓,反而雪上加霜,凶狠地追逼官粮的情景:

于今盛夏旱如此,晚禾未种早禾死。

到处十室五室空,官家追呼犹未止!

瓮中儋石已无多,留纳官粮省催科。

官粮亦完室亦罄,如此蚩蚩将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