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蒲松龄的诗词杰构2
又如《忧荒》写他“衰老无生计,空怀杞国忧”,《灾禾叹》写他面对水旱频仍、庄稼绝收的忧心忡忡,还有许多以雨为题的诗歌表现他在天旱时盼雨、喜雨,雨多了又愁雨、怕雨的复杂而细腻的感情,使人清晰地看到杜甫诗“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所表现出来的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形象的影子。这是蒲松龄诗歌可贵的地方,也是他的诗歌高出历史上许多诗人的地方。蒲松龄虽然自称是李白的弟子,但从这些诗歌来看,说他更多的是继承了杜甫的优良传统似乎要更确切些。
值得注意的是,蒲松龄虽然只是一个布衣,但“位卑不敢忘忧国”,他写这些反映民生疾苦的诗,既不是无病呻吟、附庸风雅,也绝不是为了自娱自赏,而是希望向“上面”反映的。如《流民》写道:
男子携筐妻负雏,女儿卖别哭呜呜。
郑公迁后流民死,更有何人为画图!
诗中的郑公指北宋神宗时的郑侠。他在做安上门监时,见流民惨苦于道,乃描绘于图呈送给神宗,神宗见了,嗟叹不已并下诏自责。(《宋史》卷321)显然,蒲松龄在感慨世无郑公的同时,未尝没有以郑公自命的意思。否则,他何必费脑筋写下那么多的灾情诗文呢。这种思想到了几年后,显得越发明确和强烈。如康熙四十六年重阳节前蒲松龄的《重阳前一日》诗云:
节近重阳叶渐红,客窗又一听飞鸿。
愁添小雨新寒后,被拥秋声漏滴中。
既为伤农忧谷贱,尤缘多累祝年丰。
苦逢敛薄加官税,民隐谁将达帝聪!
如果说《流民》主要是反映天灾带给人们的苦难的话,这里则主要是反映人祸造成的严重后果。百姓好不容易盼了一个好收成,但是却卖不出好价钱,更要命的是又遇到了“父母官”乱加官税,真是有苦说不出,有苦无处说。蒲松龄认为,地方官的胡作非为只是出于他们的贪心,而最高统治者室帝是正确的。他希望有人能够把下面的真实情况反映到皇帝的耳朵里去,让皇帝来惩治那些腐败的下级官员,给老百姓一条活路。显然,当时能够“达帝聪”的大官们是不会干这种傻事的,而能够做这种事的蒲松龄却离皇帝的耳朵太远。这是一个矛盾。但是,蒲松龄受的是儒家的教育,信奉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由于中国自古就有“采风”的传统,他希望自己的诗歌能为采风的官员看到并反映上去,所以,不管皇帝能否听到,他总是尽自己的力量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倾注自己的全部感情表现民生疾苦,真诚地为人民鼓与呼。
当时的康熙的“圣聪”没有听到蒲松龄所反映的“民隐”,是一个遗憾,否则,“康乾盛世”在历史学家眼里也许还要光明一些的。
作者是人民的一员,与人民痛痒相关,生死与共,他的心随着人民的脉搏一起跳动。灾荒年景,他为人民疾呼,痛斥害民保位的官吏;一旦出现好的转机,他的喜悦之情也溢于言表。他写过许多首“喜雨”的诗,都是满怀喜悦地表述降雨将给人民带来的希望,如《六月初八夜雨》中之二首:
梦醒初闻零雨声,恍疑殊死得更生。
床头爽气清馀睡,坐听高檐滴到明。
松风谡谡雨泷泷,肌骨乍清暑风降。
枕上蕉声听不厌,更移短榻近南窗。
作者夜里听到雨声,竟兴奋得彻夜不眠,觉得睡在**听还不过瘾,干脆搬了凳子靠着南窗,细细欣赏。感情是多么真挚,形象是何等鲜明!作者不是为喜雨而喜雨,而是因为“此时晴雨关生死”,在喜雨中寄托着他对人民高度关切的宝贵感情。这类诗,绝非那些饱食终日的文人无病呻吟所能为。
作者也有少数揭露统治阶级荒**无耻生活的诗作,如《贵公子》写一个贵公子纸醉金迷、骄奢**逸的生活;《青鱼行》揭露有些富人就如“何相万钱买食具,犹自云无下箸处”,反映了“人生丰约何不均”的社会现实。由于作者毕竟很少接触达官贵人,所以视野有限。但就在他有限的接触中,对于他的上司和东家的有些作为,他也是不满的。如《戏酬孙树百》,对他的上司孙蕙召妓作了善意的嘲讽;《重阳毕莱仲邀集石隐园》,一方面感谢东家的盛情邀宴,另一方面对于他在荒年“大吃大喝”也有微词:“今年虫蝗害禾稼,君独与我同迍邅。帝天谴怒方未已,过享恐注为尤愆。”
寓言诗和咏史诗,在蒲松龄的诗作中虽然数量不多,但很有特色,也是值得注意的。寓言诗以《养猫词》、《驱蚊歌》、《田雀行》、《牧羊辞》等为代表,可看出诗人鲜明的爱憎以及理想和胸襟。如《驱蚊歌》:
夏蚊长喙毒于蝇,薄暮暗室如雷轰。摇身鼓翼呼其朋,翩然来集声嘤嘤。衾覆半体啮股肱,皮肉坟起爬枨枨。雏者将至飞且鸣,猾者潜来无形声。私心窃幸遂贪情,床头才觉腹已盈。露筋女郎全节贞,小物虽小累大清。炉中苍术杂烟荆,拉杂烧之烟飞腾。万翼塞户相喧争,屋烟既尽仍骄狞。檐穴之砂号夜明,碎而细视皆蚊睛。安得蝙蝠满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氓!
这里的“蚊子”,既是自然界的蚊虫,谁又能说不是人类社会中那些吸血鬼害人虫?作者在《聊斋志异》的《小猎犬》中描写了小猎犬大猎蚊蝇臭虫的故事,注家何垠就认为“此当是先生为蚊蝇所扰怒,将按剑时作也”。
《养猫词》写一只不肯捉老鼠的懒猫,笔墨生动传神,是难得的佳作:
一瓮容五斗,积此满瓮麦。儿女啼号未肯舂,留粜数百添官税。鼠夜来,鸣啾啾,翻盆倒盏,恍如聚族来谋。出手于衾,拍枕呵骂:“我当刳尔头!”鼠寂然伏听,似相耳语:“渠无奈我何!”因复叫,争不休。猫在床头,首尾交互;鼠来驰骋,如驴齁齁。推置床下,爬枨依然弗顾;旋复跳登来,安眠如故。怒而挞之仍不悟,戛然摇尾穿窗去。
蒲松龄的咏史词,以晚年为多,其特点是常有与众不同的见解。譬如75岁所作的《读史》诗,纵论汉唐以前的历史,多有精彩见解。如“君子除小人,赤手搏龙象;小人杀君子,诛灭如反掌: 朝谮夕已族,并不疑虚罔。英主或旋悟,忠魂徒梦想”。把历史上一种奇特现象——君子讲宽恕而往往受害的情形给予了高度概括,可说是传给后人的金玉良言。作者对曹操的深恶痛绝之情在诗中也有痛快淋漓的表现:
汉后习篡窃,遂如出一手。九锡求速加,让表成已久。自加还自让,情态一何丑!僭号或三世,族诛累百口。当时不自哀,千载令人呕。
在作者看来,“品行”是第一重要的。对品行不端之人,无论是政治家还是大诗人,他都毫不留情地予以谴责。34岁时,他在《读唐人诗集》中对宋之问严加谴责,说宋“诗品良已高,人品何龊龊”!因此,他读唐诗时,“每见宋之问,辍读置高阁。恨不将此页,利刀就刓削”。垂暮时对元稹“一蹶失故步”、“摇尾附佞幸”、“媕婀博宠荣”的行为表示“齿冷”,认为如果元稹“贪衷若按抑,身名益彪炳”,并因此发出了“往往古词人,大节苦不整”(《元稹》)的慨叹。
在《读〈三国志〉》中,蒲松龄对于诸葛亮的死另有看法,针对有人发出“秋风五丈原,千载泪沾巾”的感慨,他尖锐地指出:
不必泪沾巾,存亡固有因。天将灭炎火,昭烈无后人。此乐不思蜀,哀哉无道昏!武侯即长生,安能为大君!
他认为刘备没有好的接班人,面对扶不起的刘阿斗,诸葛亮即使不死,也将无能为力。这是颇有唯物史观的对历史的清醒认识。此外,从《马嵬坡》我们可以看到他对杨贵妃的同情,从《霸王祠》可以知道他对失败的英雄项羽的钦敬,从《淮阴》中可以想见他对韩信遭遇的惋惜之情。这些,对于我们了解蒲松龄的思想,都是很好的“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