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蒲松龄的散文成就
蒲松龄的诗、文、俚曲及其他着作
蒲松龄以《聊斋》一书着称于世,不过,他的成就远不限于《聊斋》。除了小说、笔记形式的《聊斋》之外,他还给我们留下了大量其他方面的文字,《蒲松龄全集》收录的主要有: 诗5卷、续录1卷;词1卷;赋1卷;文集12卷;戏3出;小曲11支;俚曲15出;杂着8本。另外,他还编选了《帝京景物略选》、《庄列选略》、《怀刑录》、《婚嫁全书》等30多种图书,可惜没能流传下来。
当然,这些作品不如《聊斋》有名,但其中也不乏佳作。更重要的是,借助于这些作品,我们不仅可以更好地理解《聊斋》,而且还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相互渗透和影响。从他的这些作品看,他堪称是一个全才作家。
(一)散文成就
蒲松龄现存有《聊斋文集》12卷,收入各类文章528篇又16幅对联。作者有一篇很短的《自序》称:
余少失严训,辄喜东涂西抹,每于无人处时,私以古文自效。而吾邑名公巨手,适渐以凋零,故搢绅士庶,贵耳贱目,亦或阙牛而以犊耕。日久不堪其扰,因而戏索酒饵,意借此可以止之;而远迩以文事相烦者,仍不少也。寒暑呻吟,极不可耐!以故凡有所作,集而成册。敢曰持此以问世哉?置诸案头,作应付之粉本耳。
据王敬铸宣统元年(1909)《蒲柳泉先生遗集序》称,蒲松龄着作甚富,但藏书之屋,一坏之于阴雨,二遭之于兵燹,故先生手稿损失严重,所以这些作品远不是蒲松龄散文的全部是可以肯定的。
就现存作品内容看,主要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代人所作的应酬文字。这在《文集》中占了不小的比重。其中主要是两方面的文字: 一是在宝应为孙蕙幕僚时所作,曾集为《鹤轩笔札》,在《蒲松龄全集》中已分散于《聊斋文集》,但注明为“代孙蕙”。二是在此前后,当地士绅和亲朋好友求写的文字,一般题目中都标明是替谁所作。这些文字多是非作者自愿、不得已而为之的。他曾有《戒应酬文》,生动地表达了这种心情,说自己也是个堂堂男子汉,虽然贫穷凄苦,但写这种“利既不属,名亦罔归”的应酬文章,“无端而代人歌哭”,甚“无谓”也。因此,曾下定决心不干。可是,第二天一早,他的一个亲戚又带着酒物来要求“属词”,他无奈,只得重做冯妇。可见他写这些应酬文字,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蒲松龄的应酬文字,总的来说,价值不大,水平不高,的确可以说是“非精心结撰文字”(《广额》),但也有一些例外。
代人作文,最缺的是真情实感。要把这类应酬文字写好,使之符合求文者的身份、感情,“歌哭”得恰到好处,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时需要花费更多的心思。特别是他作为幕僚代孙蕙写的一些文字,也有些是“精心结撰”的。譬如《二月念四日上布政司》、《拟请拨补驿站》、《高邮驿站》等,因为关系到孙蕙的升降存亡,所以写得委婉曲折、情理并臻,颇为动人。像《高邮驿站》写作为县令的驿站长的苦况,一层深似一层,好像剥笋,令人不能不生同情之心。如:
高邮当水陆之冲,南北差使,势若云集,头站一到,家丁四出,登堂叫骂,鸡犬不宁。夫船有供应矣,而又索勒马匹;廪给有额规矣,而又索勒折乾;稍不如意,凶焰立生;抡鞭绕眶,信口喷波。怒发则指刺乎睛,呵来则唾及于面,曾是搢绅家之婢仆所不屑受,而以朝廷之职官,竟吞声受之而不敢辞。为官如此,愤恨几不欲生!此等苦状,亦谁念之而谁知之?
活画出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县官的痛苦形象,决非无关痛痒的泛泛之谈。这类文字,不设身处地是难以杜撰出来的。
有的应酬文虽也是受人之托,但由于作者熟悉情况,甚至与被写者有过某种交往,所以也能写得声情并茂,哀婉动人。如《皇清敕封孺人、进阶宜人、毕母王太君墓志铭》,以简洁的文字写出了毕际有夫人的一生:贤淑勤劳,诗礼治家,诚恳待人,潇洒处世,写得鲜明生动,而这正是由于他“客门下久,习知家事”的缘故。
第二类是那些反映社会黑暗、民生疾苦的文字。它们大都写得深刻动人。其中尤以《康熙四十三年记灾前篇》、《秋灾记略后篇》,写得沉痛酸辛,字字血泪,令人不忍卒读。这一年,淄川县水灾、旱灾、虫灾,交替频至,人民苦不堪言,而官府、盗贼又趁机横行,使老百姓死无葬身之地。请看灾后淄川的惨景:
淄至是弥望无青草,……是时十分淄,耗者死二而逃三,存者人三而贼二。……道殣无人瘗,禽犬分葬之,人俭而畜丰矣。郡城为流人所聚,国若焦。郊关善士,为掘眢井,深数尺,纳尸焉;既满复掘,盖十余井,犹未已也。货人肉者,凌晨驱驴,载送诸市肆,价十分羊之一;或炼人膏而渍之,以杖荷坛,击铜板市上,价视乌麻之槽磨者;得入眢井,犹大葬也。不死者,露秽眠道侧,将死亡羞,虽生亦忘情。或偕口俱出,死其一,行矣不顾,尸横路衢,无呜哭者。草间有弃儿,怜者收恤之。至是人益贱,垂髫女才易斗粟。(《康熙四十三年记灾前篇》)这里,作者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老百姓的悲惨境地,暴露了人性的残忍与弱点。但更绝的是,作者不忘暴露和讽刺那些漠视民瘼的富户和官府。当淄川虫灾时,有人说蝗蛹味道“绝美”,竟有“富者以升麦易升蛹”,以灾虫自乐。有一个县的县令对于下面报告的虫灾不予置信,斥责曰:“是幺么物,何足称灾!”等到人家又呈上豆螟时,“始骇,始诘名”。一个俏皮的人回答道:“此即所谓‘糊涂虫’也。”对县令作了辛辣的讥讽(《秋灾记略后篇》)。这些文字,虽然缺乏精心的组织和剪裁,但以其鲜明的纪实性而成为不朽的史料和散文。
此外,像《救荒急策上布政司》、《淄邑流弊》、《淄邑漕弊》、《〈公门修行录〉赘言》等,历数政府史治之失及其不良后果,表现了一个“不在其位,要谋其政”的书生的古道热肠。
第三类是反映蒲松龄的生平、交游和创作的作品,对于我们了解作者的为人和《聊斋志异》的创作很有帮助。《聊斋文集》中涉及到的人物有数百个,其中与蒲松龄关系密切的就有孙蕙、王士禛、张历友、李希梅、王如水、袁宣四等数十人。在有关的书信、序跋等文中,看得出蒲松龄的交友原则和处世态度。他与王士禛的交往,除了有诗记载之外,还有好几封书信。一封是答王士禛还钱及索要《聊斋》的,一封是送上抄本时的附信,明确记录了先生老年修改《聊斋》希望借王“以游扬得传”的意思。另一封谈到他的诗歌创作,说他“留心风雅,虽固有年,然东涂西抹,其实无所师授”(《复与王司寇》)。还有一封是收到王寄来的新着之后的答书,但重点是“为民请命”,要王撤销对“积蠹”康利贞的支持,表示了他的正义感。《呈石年张县公俚谣序》,坦率地表白了他的为人:“数椽风雨之庐,十亩荆榛之产,卖文为活,废学从儿;纳税倾囊,愁贫任妇。抱酸寒之业,有照如萤;入淡寂之场,无肠类蚓。半生忍辱,未登长吏之庭;经岁来城,不识公门之路。当清风而觉爽,处陋室以犹安。”虽然用的是骈文,但也较鲜明地刻画了一个安贫乐道、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形象。
蒲松龄曾做过孙蕙的幕僚。离开之后,当他听到孙家的人在地方借势作恶时,便毅然以“故人”的身份给孙写信,希望孙蕙要“择事而行”、“择人而友”、“择言而听”、“择仆而役”、“收敛族人”,婉转曲折,柔中有刚,情理兼备,足以动人。(《上孙给谏书》)他那好管闲事的脾气曾经招来不少是非,但他仍然泰然处之。如《与沈德符》一文,为沈家“争产”之事,蒲说了几句息事宁人的公道话,不料引起沈德符的老大不快,并对蒲进行攻击。蒲在信中既澄清事实,又据理批驳,也是软中有硬。而且语言贴近生活,生动传神,如:“弟如于希梅稿曾动一笔,便灭门绝户了一家儿,下文更不敢作一转语,惟兄自思之。日托肺腑,无少瑕疵,乃王妈妈之鬼语一投,而张爷爷之尊脸顿放,是何景象乎?”如此写法,真令对方哭笑不得也。
写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的《责白髭文》,沉痛地抒发了他一再落第的痛苦之情。文章采用与“髭神”对话的形式,也十分传神。双方互相埋怨,实际写出了作者心声。文章末尾,作者表示要“投毛锥,焚竹笥”,似已有不求功名的决心,打算不再抱有“非望之心”了。
作者的小赋、传记和杂文,较之书、启、呈、表之类的实用文章更有特色。如《秦松赋》对秦松刻意铺排描述,写得洋洋洒洒,最后结以作者与松神梦中对话,点明松树不愿以“秦”为名,是不满于秦始皇,别有一番隽永意味。《警士录》形容考场上平时不努力的少年的窘态也跃然纸上,对年轻的士子的确有一点警醒作用。
作者的《文集》中有一些也被收入《聊斋》,如《妙音经》续言见之于《马介甫》的“异史氏曰”,《为花神讨封姨檄》见之于《绛妃》(内容小有不同),可见作者是钟爱的,不过实际上并不甚精彩。
新收入《蒲松龄全集》的《作文管见》是一篇文章创作论,也可以说是作者散文创作的经验总结。所谓“文章之法,开合、流水、顺逆、虚实、浅深、横竖、离合而已。”“文有四面:反面、正面、对面、侧面是也。”云云,也讲出了一点玄乎的作文道理。
王士禛在《题〈聊斋文集〉后》中说:
八家古文辞,日趋平易,于是沧溟、弇州辈起而变之以古奥;而操觚家论文正宗,谓不若震川之雅且正也。聊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奥峭,又非拟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传于后无疑也。
就其基本精神来说,这个评价无疑是站得住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