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化”的仙女形象
“人化”的仙女形象——谈《翩翩》
《聊斋志异》除了描写人、狐、鬼的形象之外,写到神仙的短篇也不少,像《宫梦弼》、《神女》、《绛妃》、《巩仙》、《仙人岛》、《青娥》以及《翩翩》等,都是比较有名的。
世界上并不存在“神仙”、“仙女”之类的东西,但是关于“神”的观念却在人类的童年时期就产生了。在原始社会,处于蒙昧状态的人们对于自然界和人类本身的许多现象无法作出解释,就幻想出有一种超人的“神”的存在,并且产生了许多美妙的神话,如我国古代《山海经》中记载的神话故事和古希腊的神话故事,都是这种幻想的产物。关于“神”的描写,其实仍然是“人”的反映;只不过由于作者立场观点的不同,所以这种反映历来就有深浅之分,有“真实”和“歪曲”之分。
有些文艺作品,反映现实生活时往往把人“神化”,即把作品中的形象写成超凡入圣的人物,使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因而丧失了广大的读者。与此相反,蒲松龄在《聊斋》中却往往把“神”“人化”,写得和易可亲,令人喜爱。《翩翩》中的仙女翩翩和花城,就是这种“人化”了的仙女。
《翩翩》写的是一个仙女热情关心、并耐心改造误入歧途的浪**子弟的故事。它先从男主人公罗子浮的堕落写起,揭示了这个纨袴少年堕落的社会原因和家庭原因。罗子浮,八九岁的时候就父母双亡,成为孤儿,有钱的叔叔罗大业收养了他,并且像亲生儿子一样爱他。但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他却被坏人引诱,走上了堕落的道路。他跟着一个妓女离开老家,跑到金陵去鬼混。一旦他的金钱用完,立刻受到冷淡。后来,又因为他染上了花柳病,终于被赶出妓院,成了乞丐,人们见了他避之唯恐不及。这一段文字虽然不长,但对当时社会的堕落、冷酷和自私作了有力的揭露,画出了一幅相当阴冷的现实社会的图景。
与现实社会形成鲜明对照的是: 多情的仙女却向罗子浮这个垂死的浪**子弟伸出了热情援助的手,她不但不嫌弃罗子浮,而且还耐心细致地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罗子浮因为在金陵为人所不齿,拖着患病的身体,挣扎着回到了家乡。也许是路途的辛酸使他受到了教育,当他快到家的时候,却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他觉得没有面孔回家,就在附近徘徊。这说明他这个浪子已经有了回头的初步觉悟。仙女翩翩就在这个时候向他伸出了挽救的手,把他带到自己所住的山洞。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翩翩给了这个浪**子弟以极大的关心,首先治好了罗子浮身上的病,并在生活上给以照顾,使他衣食不用发愁。这段描写富于幻想,充满神话色彩,文字也精练优美,读了令人神往,现在就让我们来欣赏一下:
(翩翩)命生解悬鹑,浴于溪流。曰:“濯之,创当愈。”又开幛拂褥促寝,曰:“请即眠,当为郎作袴。”乃取大叶,类芭蕉,剪缀作衣。生卧视之。制无几时,折迭床头,曰:“晓取着之。”乃与对榻寝。
看起来,仙女翩翩真是个高明的工艺美术家,她用叶子剪什么像什么,不但中看,而且实用,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罗子浮的穿衣吃饭问题。这些当然是幻想的产物,但却是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幻想。矿泉水可以治疗某些疾病,特别是某些皮肤病,这在今天已是常识,《聊斋》只不过对治疗的效果和速度有所夸大罢了;裁剪衣衫,雕刻食品,现在也是十分平常的事,翩翩不过是更换了所用的材料而已;泉水酿酒,其味道当然也是好的,翩翩只不过没有加米,而且酿得快了一些罢了。可见,幻想虽奇,却仍然在人们的想象之中,并非任意杜撰。蒲松龄的本领在于,他能够把这些日常生活片断写得充满世俗的情趣,而又富于神奇色彩,在不知不觉间令人萌生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把神“人化”,不仅表现在把翩翩写成一个对罗子浮体贴关心的大姐姐。接下来,作者还进一步把她写成了一个普通的妇女形象。她像凡人一样,也有爱憎,有感情,也要生儿育女,与传统观念中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完全不一样。当罗子浮身体康复向她求爱时,她便与罗子浮结成了夫妇,过着恩爱的生活。为了把这种神仙的生活彻底地“人化”,作者特地插入翩翩的女友——花城娘子来访的情节。这一段描写充满了人情味,一点“神仙”气味都没有,完全是人世间走亲访友的妇女们唠的家常,用的文言几乎是近乎白话的口语,既形象,又好懂,显示了作者驾驭语言的高超能力。
一日,有少妇笑入,曰:“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贵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窑哉!那弗将来?”曰:“方呜之,睡却矣。”于是坐以款饮。又顾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你看,这里两个年轻妇女相互打趣、开玩笑,询问家常小事,显得多么亲密,多么富有人情味!花城娘子的来访,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考验罗子浮,使他从思想上彻底转变。罗子浮是一个堕落多年的人,恶习积累已久,要改正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一旦遇到适当气候,就可能旧病复发。当他见到花城娘子“绰有余妍”,也长得很漂亮时,就又不大安分了,偷偷地做出一些小动作,头一次他剥果子,不小心果子掉了,他俯下身子假装拾果子,暗暗地捏了一把花城的脚;花城装作没事人一样,只管朝别的地方笑。他以为翩翩不知道,不觉心摇神夺,有点想入非非了。不料他身上的衣服突然间全变成了树叶,没有一点热气。这才使他大吃一惊,不得不放庄重一些。过了一会,衣服才又恢复到原样。但是他并没有吸取教训。第二次,趁吃喝应酬的机会,又在花城娘子的手上捏了一把。花城仍然装作不知道,但他身上的衣服又化成了叶子。这样一来,他才知道仙女的厉害,从心里为自己的不光彩行为感到惭愧,不敢再胡思乱想了。从此以后,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他也开始约束自己了。
这真是一种绝妙的监督方法。到这里,我们才进一步体会到作者构思的巧妙。原来,翩翩剪树叶做衣裳,并不仅仅是要给罗子浮御寒,它居然还有这么一种妙用!作品在这方面的象征意义,也是很值得我们回味的。
有趣的是: 翩翩对罗子浮的教育完全靠的是关心,是耐心,是启发自觉,绝没有疾言厉色。像罗子浮做的小动作,花城起先装作不知道,但临走时却向翩翩作了揭发:
……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芦娘子,恐跳迹入云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儿,便直得寒冻杀!”相与鼓掌。花城离席曰:“小婢醒,恐啼肠断矣。”女亦起曰:“贪引他家男儿,不忆得小江城啼绝矣。”花城既去,惧贻诮责;女卒晤对如平时。……这一段描写好像一个话剧的尾声,是缺少不得的。不仅使花城娘子的来踪去迹有了交代,而且当众戳穿了罗子浮以为别人不知道的侥幸心理,使他的错误公开化了。但是,翩翩与花城这样做,不是为了出罗子浮的洋相,而是坚定他改邪归正的决心。所以,当花城离去后,罗子浮担心自己会受到翩翩的讥笑和责备,翩翩却像平时一样对待他,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这样的艺术构思和这样的教育思想,都是这篇作品的出色之处。
花城娘子来访之后,罗子浮的转变已成定局,他的性格也已基本完成,翩翩对他的改造任务告一段落。小说到此似乎没有什么文章可做了,但作者还要生出余波,让翩翩与罗子浮之间产生新的矛盾,那就是留山与回乡的矛盾。这个矛盾也并非凭空杜撰,而是很自然地产生的。前面既然交代了罗子浮为他的叔父所收养,并且爱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那么人世间就还有罗子浮所留恋的亲人,当他改过自新之后,思念亲人可说是情之必至,理所当然。另一方面,他在山中虽然受到翩翩的热情关怀和照顾,后来又有了一个孩子,但仙境毕竟寂寞,使他感到难以忍耐,所以,他多次提出要同翩翩一道回家。翩翩当然是深知人世间的残酷和阴冷的,也许是不愿坠入红尘吧,她坚决不肯随罗子浮回乡。围绕这个矛盾,作者着重写了三件事,一是从翩翩口中补叙叔父的情况,二是翩翩教儿子读书并为之娶亲,三是离别。这三件事既有仙女特有的神秘气氛,又充满人情味。在作者笔下,翩翩完全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你看,当“秋老风寒”的时候,翩翩就收集落叶,准备过冬了。看见罗子浮冷得抖缩的样子,就“持襆掇拾洞口白云,为絮复衣”,而这种树叶加白云的棉衣居然又暖和又松软,永远像新棉衣一样!与此同时,她又用树叶当纸,教孩子念书写字,挑起了家庭教师的担子。孩子长大,又让孩子与花城的女儿结了婚。然后让他们三人高高兴兴地离去。翩翩本来是希望与罗子浮白头到老的,但因为他一再提出要回去,他们只得半途分手了。临别时,她对罗子浮说: 你终究不是做仙人的材料,儿子也是富贵中人,可把他带去,“我不误儿生平”。可见,她是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为着丈夫和儿子的利益作出自我牺牲的。这样一种品德,正是我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翩翩的形象通过这样一些小事,变得更加丰满、更加“人化”了。
在她儿子与花城的女儿举行婚礼的宴席上,翩翩轻轻地拍着金钗唱了一支歌,歌词是这样的:“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这首歌也完全是“凡人化”了的。既表现了翩翩对儿子、儿媳的自豪感,又表现了她对丈夫和其他亲人的祝福与期望。歌里表达了她作为远离世俗社会的仙女看破红尘、无意于功名富贵的淡泊思想,希望她的儿子和媳妇不要羡慕富贵中人,这在当时也是有一定的进步意义的。但歌中的思想与她平时的言行也有一些矛盾。在唱此歌之前,她曾说她的儿子是“福相”,如果到人世间去,不愁不做大官。唱此歌之后,又说她儿子是富贵中人。翩翩的这种矛盾正是作者思想矛盾的一种流露。作者蒲松龄在功名富贵的问题上,可说是矛盾了一生。他才学出众,一心只盼着通过科举的道路,跻身官宦行列。但是,命运总是跟他作对,使他一辈子也没能爬得上去。想上去而爬不上去的现实,使他一会儿大发牢骚,一会儿又生幻想,总是处于矛盾和动摇之中。这种矛盾也在他的小说创作中表现出来了,《翩翩》中所反映的就是其中之一。
《翩翩》这篇小说把神“人化”,但又不同于现实主义作品中的人,而是巧妙地把神与人的特点糅合在一起,写得亦神亦人,这正是作者成功的地方。鲁迅曾经评论《聊斋》说:“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这个评价非常精辟、非常确切。不但“花妖狐魅”是这样,就像翩翩这样的“仙女”也是这样。而其所以取得如此奇异而感人的效果,正是由于将神“人化”了的缘故。
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