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在于心灵

“美”在于心灵——谈《瑞云》

《聊斋志异》,一般人都认为是浪漫主义的,所写的都是现实世界不存在的事物,其实并非如此。书中还有不少毫无怪异可言的现实主义杰作,像《仇大娘》、《田七郎》、《金和尚》等就是;有一些虽然也插有若干怪异的描写,但基本上仍是按照社会的本来面目来反映现实的,刻画的是现实社会中的人和事。《瑞云》就是这方面的一篇代表作。

《瑞云》是一篇较短的小说,只有一千多字。写的是妓女瑞云的故事。娼妓是旧社会中特有的丑恶现象,对这种丑恶的现象,历来的进步人士无不加以揭露和谴责。以文学现象而言,唐宋就出现了许多以妓女为题材的作品,着名的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等,都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娼妓制度的惨无人道,极大地同情陷入火坑要求恢复人的尊严的女性的种种遭遇,表现了作者进步的立场。

蒲松龄是一个娼妓制度的反对者。他曾在另一篇现实主义小说《韦公子》中怀着极大的义愤鞭挞了这种罪恶的制度,指出“盗婢私娼”的流弊“殆不可问”,痛斥“**婢宿妓”的韦公子之流“非人”,是“人头而畜鸣”的畜生。如果说《韦公子》是重在揭露的话,那么,《瑞云》则歌颂了瑞云、贺生与和生美好的心灵。

小说歌颂的第一个人物是瑞云。作品一开始就极力渲染瑞云的美貌和才能,说她是杭州城里的名妓,“色艺无双”,她的漂亮和才华都是无人可与匹敌的。当她长到十四岁时,鸨母要她出去“接客”,瑞云则凭着她的这点“资本”提出了自己的条件,要求由她自己来选择第一个委身的“客人”,价钱则由鸨母决定。鸨母答应了。这样,瑞云以“缓兵之计”赢了她的第一个回合。瑞云知道,她争取到的这一点有限的“自由”是不会长久的,因此,她的第二步就是利用卖艺不卖身的这一短暂的机会,抓紧物色自己中意的对象,希望找到一个可靠的郎君,作为自己爱情的寄托。在这个问题上,瑞云表现了她高尚的情操和反世俗的眼光。在慕名而来的“富商贵介,日接于门”的情况下,瑞云丝毫不为这些人的富贵所动心: 对于那些带着厚礼而来的有钱有势的嫖客,她最多只不过陪他们下下棋、画幅画而已,一般的只是陪着喝杯茶罢了。相反,对于“家仅中赀”而“才名夙着”的贺生却一见钟情,虽然明知贺生家贫礼薄,却予以殷勤接待,并且主动赠诗给贺生,表白自己爱慕的心迹。诗是这样写的:“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意思是说,你既然慕名而来,对我有意,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你要找的人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瑞云这种鄙视富贵而看中人品才学的思想和眼力,虽然是中国古典作品中常见的故事,但在当时社会里毕竟是值得赞颂的举动。

蒲松龄的高明在于,他总不肯把故事弄得平淡无奇、一览无余。如果贺生得诗之后,一切都如愿以偿,两人即刻成了夫妻,那就是一个最蹩脚的“爱情故事”了。在眼看好事就要成功的时候,作者却运用欲扬先抑、欲合先分的方法,偏要使好事多磨,让瑞云与贺生的爱情经受严峻的考验,并在这种考验中突出地刻画了他们对爱情的坚贞。

头一个小的波折,是贺生得诗之后,两人正要倾吐肺腑,一个小丫环进来打断他们的话题,说有新的客人要来了。这似乎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实际上却是一个重要的铺垫。它一方面说明妓院的老板对瑞云盯得很紧,对这样一棵“摇钱树”不会轻易放过,这对于贺生这样的穷书生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障碍,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另一方面,这个细节又为贺生的第二次到来提供了充足的理由。贺生因为是在兴头上被赶出来的,分别得仓促,双方的心里话都没来得及说完,而归来之后,吟玩诗词,睹物思人,心情难以平静,终于不顾自己家中的贫困,再一次去与瑞云相见。这一见既写出了他对瑞云的痴情,又反衬了瑞云身价之高。所以,当瑞云高兴地主动提出要与他结合时,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诉以实情,认为凭他的这点财产,这件事无疑只是梦想。双方爱情的火焰在金钱的冰山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虽然你有情,我有意,但面对这种处境,一对有情人只能戚然不乐,相对无言。最后是贺生再一次被妓院老板赶了出来。回家之后,贺生也曾想过要倾家**产去与瑞云结合,但一想到即使如此也不能长久,一聚而长别,将比现在还要痛苦,因此,只好强压下感情,不再去想了。

接下来一个更大的波折,也可以说是小说的**,是瑞云变丑以后的遭遇。瑞云为自己选择中意的郎君未能如愿,缓兵之计拖了几个月,终于引起了鸨母的不满,暗暗打算采取强迫手段,迫使瑞云出卖身体。这个巨大的危险在现实社会中,瑞云除非以死来抗争,是无法逃避的。蒲松龄在这里运用了积极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利用仙人和生创造了人世间不可能有的奇迹: 有一天,和生化装为秀才也去会见瑞云,临走时,用一个手指头按了按瑞云的额头,连说“可惜!”结果,所按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墨黑的手指印,洗也洗不掉,而且指印越来越大,一年多时间,整个面孔都变黑了。在那个以貌取人的社会里,像瑞云这样的少女,失去了美丽的容颜就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以前的“富商贵介,日接于门”变成了“见者辄笑”,车马绝迹。鸨母见“摇钱树”已经不能生财,也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让瑞云去干奴婢们的粗活去了,使这个身体柔弱的少女,被折磨得“日益憔悴”,“蓬首厨下,丑状类鬼”。

这一段描写真可以说是神来之笔。它以浪漫主义的手法写出了旧社会妓女的悲惨命运: 当她们年老或色衰之后,就被遗弃、遭讥笑、受冷遇,饱尝人世的酸辛。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就是从“五陵年少争缠头”到“门前冷落车马稀”的一个典型,但她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变老变丑的。而瑞云的突然变丑,如果撇开神话的因素不谈,所反映的不正是生活的真实吗?

如果男女双方的爱情仅仅是建立在外貌美的基础上,那么这种“爱情”的基础是很不牢固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基础”就会“风化”、“剥蚀”,直到完全垮掉。瑞云变丑之后,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嗤笑和轻视,但是,贺生却不是这样。他仍像从前一样尊重和热爱瑞云,当听说瑞云在遭受非人的折磨时,立即赶到妓院,与鸨母谈判,愿意为瑞云赎身。鸨母同意之后,他“货田倾装,买之而归”,就是说,不惜倾家**产而换取瑞云的人身自由。如果说,这也需要勇气的话,那么这还是比较容易做到的;更加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

首先是能否平等地看待瑞云。此时的瑞云,地位已经十分卑下: 人既丑,又是贺生花钱买来的“特殊商品”,在旧社会,像她这样的人,作婢作妾,要打要骂,全看主人的高兴。因此,瑞云进了贺生的家门之后,感激之余,也流露出明显的自卑感。她“牵衣揽涕”,不敢以妻子自居,提出只作贺生的“妾媵”,而把妻子的位子空着等贺生再娶。在这种情况下,贺生是怎么想的呢?他对瑞云说: 人生所重的是“知己”: 你在红极一时的当口能够以知己待我,我岂能因为你现在色衰而忘记你的盛情!坚决表示不再另娶,而以瑞云作为自己的妻子。这番话,这种举动,在当时的社会是感人至深、难能可贵的,就是今天读来,也有一股凛然正气,闪射着思想的光芒。这正是蒲松龄民主主义思想的突出表现。《聊斋志异》的不少作品中常常宣扬一夫多妻或妻妾相安的思想,比较起来,对贺生与瑞云爱情的处理就更显得可贵。

其次,是贺生能否经得起“舆论”的考验。作者对此没作详细的描述,只是在贺生以瑞云为妻之后,简略地写道:“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这两句话,当得起洋洋万言,它把贺生对爱情的坚贞和力排众议、不从流俗的大无畏精神,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俗话说:“人言可畏。”像贺生这样一个“才名夙着”的读书人,竟然买一个“丑状类鬼”的妓女作老婆,这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举,听到的人,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共姗笑之”,是可以想象的。但是,贺生不仅不屈服于这种无形的压力,反而“情益笃”,这真是字字千斤,掷地作金石之声。这是贺生对世俗传统偏见有力的挑战和抗议!到这里,贺生和瑞云两人的形象可以说是基本上完成了。

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写贺生一年多以后,遇到和生,谈起瑞云的事,知道瑞云的变丑是和生对瑞云的一种保护措施,不禁大喜过望。经过和生略施法术,瑞云洗脸之后,“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妻感恩戴德,要来拜见恩人和生,但已经找不到他的踪影了。这一小节在刻画人物性格方面作用不大,但在结构上和思想上却很重要,有两点值得特别注意。

一是给作品增添了欢快的气氛,满足了读者心理上的需要。作者写和生与贺生在苏州旅馆偶然会见,既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从结构上说,前后呼应,缺之不可。更重要的是,作者从他进步的理想出发,不愿意让真正美好的爱情蒙上悲剧的色彩,而在篇末注入了欢快的亮色,使读者一直压抑的心为之舒展,共同为贺生和瑞云这一对有情人祝福。这种“亮色”,是大多数正直的读者所希望出现的,但它又不是粉饰现实,也不是平空贴上去的不协调的标签,而显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

另外就是表现了作者一个重要的美学思想: 即美不仅仅是外在的,而更主要是内在的;外表的美固然不可忽视,而内心美尤其重要。和生对贺生所说的话:“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实际上就是作者蒲松龄的思想。蒲松龄在《聊斋》中塑造了许多外貌和内心都很美的形象,如婴宁、小翠、红玉等等,同时也塑造了不少外貌虽然平常甚至很丑,但内心却像金子一样闪光的形象。除了瑞云是暂时变丑之外,像《吕无病》中的吕无病,《陆判》中的陆判官,《乔女》中的乔女等等,都是天生面貌丑陋的,但因为他们人格伟大,品德高尚,作者仍给予了热情的歌颂和赞美。他赞扬“绿面赤须,貌尤狞恶”的陆判官是“媸皮裹妍骨”。在《吕无病》中说:“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在《嘉平公子》这篇讽刺性的小品中,他借鬼娼之口愤慨地说:“以貌取人,毋乃为天下笑乎。”所有这些,不仅表现了蒲松龄愤世嫉俗的进步思想,而且表现了他“不以妍媸易念”的进步美学思想。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与此同时,他又没有把问题简单化、绝对化,似乎人长得越丑心就越美。他是根据实际情况的不同来区别对待的。因此,《聊斋》中既有外貌和内心都美的形象,也有外貌和内心都不美的形象;既有外表美内心丑的形象,也有外表丑内心美的形象;由于它的浪漫主义手法所带来的独特条件,还有为了显示内心的美恶而外貌美丑可以变化的形象;总之,他是多样化的,而不是模式化的。

这篇小说在运用对比方面是很成功的。人与人之间互相对比,前后对比,不仅有形象的对比,而且有态度、感情、语言、行动的对比,作者很善于在对比中描绘人物,抒发感情,揭示思想,前后照应而又富于变化。这的确是值得我们仔细琢磨,认真借鉴的。但明伦说:“文之妙,当于抑扬对待中求之。”他赞扬小说“忽扬忽抑,忽盛忽衰,以人之妍媸,作文之开合;借化工之颠倒,为笔阵之纵横。”这些话,是说得很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