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鲜花和笑容塑造的女性形象1
用鲜花和笑容塑造的女性形象——谈《婴宁》
《聊斋志异》是我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高峰,它的作者蒲松龄在广泛搜集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加工、创作了近五百篇各式内容的作品。其中有许多作品,无论就思想内容还是就写作技巧来说,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为历来的读者所欢迎。《婴宁》就是其中最着名的篇章之一。
《婴宁》写的是狐女婴宁与王子服真诚相爱并终于结成美满姻缘的动人故事。通过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表达了封建社会里青年人追求坚贞、纯洁爱情的勇敢精神和高贵品格,也揭露和鞭挞了卑鄙龌龊的封建社会现实。
这篇作品中的少女婴宁,被写成是一个狐狸精与人所生的狐女。王子服的姨父秦氏在妻子去世后,和一个狐狸精相爱,结果生下了婴宁。不久,秦氏病死,家中的人求来张天师的符咒,把狐狸精母女二人赶走。婴宁的母亲被迫改嫁。临走前,把婴宁托给一个在穷乡僻壤中居住的“鬼母”——秦氏死去的妻子、王子服的姨母。我们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狐狸精”和“鬼”,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和鬼,其实都是现实社会中人的艺术化身。如果撩开这件略带神秘的外衣,我们就可以看到,婴宁实际上是一个私奔女子与鳏居男人结合而生的私生女,一开始就受到封建社会与封建礼教的迫害、遗弃与歧视,她的出身和童年是很悲惨的。
蒲松龄的高明在于,他并没有把这样一个旧社会里常见的悲惨故事写得凄凄惨惨,而是别出心裁地在前面作了喜剧性的处理。婴宁一出场,就是笑容伴着鲜花。在上元节郊游时,王子服第一次看见她的形象是:“捻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完全没有被遗弃的孤儿那种愁云惨雾。她的养母也说她是“少教训,嬉不知愁”。此后,作者反复运用鲜花和笑容对婴宁作了深刻细腻的描绘,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十分独特可爱的动人形象。可以说,实际上是作者借婴宁这个形象,向封建社会与封建礼教作出的一次无声的抗争。
封建社会里,妇女所受的压迫最重,地位最低下,孔子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汉朝以来,各方面针对妇女而制定的清规戒律越来越多,“三从四德”、“七出”之条等精神枷锁把妇女捆得死死的,她们的一言一行都有受到指责的可能,真是动辄得咎。譬如规定妇女要“行不露趾,笑不露齿”,就是走路不能露出脚趾头,笑的时候不能露出牙齿,只能抿着嘴笑,而且,这种笑也只能在自己的家里或亲人面前才可以,如果是在陌生男子面前,那便是犯忌的了。然而,婴宁却极端蔑视这些封建礼教的清规戒律。她在上元节的郊游中,见到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的男青年王子服,不仅敢笑,而且还笑着打趣他,说他“目灼灼似贼”。就像京剧中的人物亮相一样,婴宁一出场,就显示了她性格中最主要的方面,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王子服为爱情所驱使,独自到郊外山村中找到婴宁时,她也丝毫没有少女的矜持与羞涩,先是从门背后“时露半面来窥”,注意观察王子服的动态,见面时也是谈笑自若,毫无顾忌。当养母派婢女叫她与王子服见面的时候,她是一路笑来,作品这样写道:
……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这一段描写,婴宁没说一句话,只是“嗤嗤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笑不可仰视”而已。但是,这种笑却包含了她丰富的内心独白。一方面,她的笑,客观上是对这种“一家尚不相识”的冷酷的社会现象的无情嘲弄;另一方面,因为她早已与王子服见过面了,可母亲还要一本正经地介绍他们互相认识,怎么不使她感到可笑呢?同时,她的笑声,也表示了她对于自己即将获得的爱情和幸福的欢欣之情。她凭着狐女的聪明,知道王生正是专为自己而来的。王子服自从见到婴宁之后,便深深地爱上了她,已经到了“神魂丧失”的地步。把她丢在地上的一枝梅花当作宝贝藏在枕头底下,生起相思病来了。表兄吴生知道病情后,便哄他说,这事好办,打听下来,婴宁就住在三十里外的村子中,等等。待王子服身体稍好时,母亲想另外给他说亲,但只要略一提起,这位王生就摇头表示反对,一心只等吴生帮他成就与婴宁的婚事。当他碰巧找到婴宁住的村子之后,由于想不出相见的借口,他整天在门口“坐卧徘徊”,从早上一直呆到太阳落山,连饥渴也忘记了。他的这种执着追求的深情,婴宁从园子里面偷偷地看得很清楚。作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孤女,能够得到一个聪明而又美貌的青年这样深沉真挚的爱,她怎能不感到高兴,而发出由衷的欢笑呢。
婴宁是在一个世外桃源式的山村中长大的,她的思想单纯而明朗,有如清澈的泉水,她的个性天真而活泼,始终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她与王子服在花园中的一段对话,把她的这种独特而鲜明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子服)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捻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这时的婴宁,已经从王子服的行动中感受了他的真情,又得到了养母的许诺,说他们两人才貌“极相匹配”,其实,她的一颗心也早就许给王子服了。但是,在这种时候,面对未免过于情急的表兄,她却半真半假、有意无意地逗他,逼得他在自己面前进行一次爱情的表白。她先是问王生“如何留着这枯萎的花”;后又说:“既然你喜欢花,我叫老奴去折一大捆送你”;当王生直截了当地说了“我并非爱花,而是爱拿花的人”时,她又假作糊涂地说道:“我们是亲戚,爱还用说吗。”甚至在王生表明了自己对她的爱属于那种“夫妻之爱”之后,她还要进一步追问:“夫妻之爱,同亲戚之间那种瓜葛之爱,有什么不同?”这一段生动而形象的描写,把双方的“痴”情都充分表现出来了,不过一个是明,一个是暗,一个是动,一个是静罢了。当然,若是把这一场园中对话看作是婴宁对王子服的进一步的考验,也未尝不可。所以,当王子服说夫妻之爱与瓜葛之爱不同之后,婴宁没有笑,并且还俯首思考了很久。显然,她并非不知道夫妻之爱与瓜葛之爱的区别,只是当面听到自己爱恋的人这样的表白之后,禁不住思前想后,经历了一场复杂的感情波涛的冲击,也许她想起了自己悲惨的身世?也许她为这突然到来的真实的幸福而感到激动?也许她还在担心社会舆论及王家是否会横生枝节?“俯思良久”这短短的几个字,给读者留下的想象和思考余地是多么宽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