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独特的“尾巴”1
一条独特的“尾巴”——《聊斋》中“异史氏曰”的艺术功用《聊斋》在结构体制上有一个十分独特的现象,那就是“异史氏曰”的存在。说“独特”,不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而且在《聊斋》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有其鲜明的特色: 它不是作品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但又不是可有可无的“闲话”;它可以相对独立,但又与故事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可以说,它是作者苦心创造出来的一个“怪异”的现象,值得我们加以研究。
据统计,现存的《聊斋》491篇作品中,明确标有“异史氏曰”的共194篇。其实,有些作品从后面所写的内容看,完全应该属于“异史氏曰”的范围,其所以未特意标出“异史氏曰”四字,也许为了照顾文气的连贯,也许因为不过片言只语,无须另立名目,也许是抄刻者的遗漏,如《义犬》、《大鼠》、《牧竖》、《某甲》、《戏缢》等作品篇末的议论,都可作这样的理解。如果把这一部分算上,那么,“异史氏曰”的总数约在250篇上下,约占全书的一半。这些“异史氏曰”除《念秧》是在文章的开头,其余均在末尾(《折狱》中间有一段“异史氏曰”,实际可理解为作者把先后写的两篇文章并在一个题目之下了,因此仍应视作位于篇末)。所以,我们不妨称其为一条独特的“尾巴”。
《聊斋》中应用“异史氏曰”这种“尾巴”,可能受了司马迁的影响。许多评论者都指出“异史氏文参史笔”(胡泉序),“以班马之笔,降格而通其例于小说”(冯镇峦语),“其体仿历代志传”(蒲立德语);赵起杲还说,《聊斋》“初稿名《鬼狐传》”,总之,作者受到司马迁《史记》的影响,如同《史记》每篇后面有“太史公曰”,《聊斋》的各篇篇末往往存在一个“异史氏曰”。从这里我们也可看出,作者写的虽是虚无缥缈的“鬼狐”世界,但他却是认真地把自己的写作当作一种叙“史”来对待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至于读者能从他这“异”于正史的“异史”中知道些什么,就要看是不是“青林黑塞”中的“知音”了。然而《聊斋》的可贵,不单是模仿,而在于创造。《史记》的“太史公曰”,属于“论赞”体,内容和形式都比较固定,有点“程式化”的味道。如刘勰所说:“迁《史》固《书》,托赞褒贬”,“纪传后评,亦同其名,……义兼美恶,亦犹颂之变耳。”《聊斋》的“异史氏曰”,从内容到形式都更为丰富多样,复杂多变,它是作者驰骋自己思想、表达艺术才华的一个广阔的天地。
“异史氏曰”的艺术功用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它如同一把犀利的“解剖刀”,通过对作品的分析解剖,增加了作品的深度。《聊斋》是一部在民间传说基础上加工润色而成的着作,作者在作品面前处于一种微妙的地位: 一方面,他是客体,面对着来自外部的故事或素材,他必须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对待它们;另一方面,他又是主体,他至少又是它们的再创造者,对它们负有直接的责任。蒲松龄巧妙地利用了这种关系,在“异史氏曰”中,他有时作为一个“旁观者”发表议论,有时则作为“参与者”兴发感慨,实际上很多内容可以看作是他对作品的一种“自评”。因此,通过这些内容,往往可以看出作品更深广的意义。如《梦狼》的“异史氏曰”:
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话虽不多,但其作用却很大。作者前半部分的感慨极大地扩充了主题的蕴含量,由“特殊性”的故事引出了“普遍性”的结论:“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这就揭示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自然显示出它的高度典型性。不仅如此,作者还进一步从深度上挖掘,追根寻源,把矛头指向制度,指出“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苛政猛于虎”是孔子的名言,作者巧妙地用在这里,是对当时政治制度之凶恶及其残民害民实质的有力抨击。这就大大加深了作品的思想性和战斗性。“异史氏曰”关于人之患在不能自顾其后的感叹,既是对作品中白甲可耻下场的嘲弄,也是一语双关的借题发挥: 警告那些为非作歹者要时时想到自己的下场,顾及自己的“后路”!作者“假鬼神以设教”的用意,在这里体现得尤为明显。
又如不那么有名的《蛇人》的“异史氏曰”:
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这里是从作品中引申出来的意思,其深刻尖锐已远远超过作品本身的寓意。作者谴责当时社会风气的恶劣、针砭江河日下的人际关系的凶险,曾多次发出“人不如禽兽”的感叹。如《花姑子》的“异史氏曰”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此非定论也。蒙恩衔结,至于没齿,则人有惭于禽兽者矣。”是正面的愤激之词,这里则是以蛇比人,指出某些忘恩负义、落井下石之人的丑恶面目,是以对比方式所作的谴责,因而更加深了力量。如果作者不在“异史氏曰”中指出这一点,一般读者未必能感受到这一层道德谴责力量。
它是“向导”,可以引导读者透过作品中故布的迷雾或多向的主题,明确地抓住命意所在或中心思想。《聊斋》是一部有“寄托”的书,作品往往“假鬼狐以设教”,因此,作品的命意所在,并非一眼可以看得出来。同时,一部作品,涉及的生活面是广阔的,在不同人的眼中,往往也很自然地呈现出多种形态,究竟作者的本意是什么,一时也很难把握。在这种情况下,“异史氏曰”就是一位引导读者进入正确“游程”的好向导。如《劳山道士》,一般人认为作品只是讽刺好逸恶劳的王生企图不劳而获,把它当作一种轻松的笑料。但作者是怎么看的呢?他在“异史氏曰”中说:
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喜疢毒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细味此言,可以看出,作者的本意是在政治而不是滑稽;是在抨击那些进呈和执行“宣威逞暴之术”的政治赌徒,并且预言他们必然碰壁灭亡的命运。明乎此,读者就不至于为王生故事一笑了之了。《罗刹海市》通过马龙媒在罗刹国和海市的遭遇,究竟要说明什么问题,作品提供的答案是多向的。什么才是作者所要表现的中心思想呢?看了“异史氏曰”之后,便了然于心了: 作者抨击的重点在于“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这种普遍的丑恶现象,同时对“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怀连城碧玉而无人赏识的“陵阳痴子”表示了极大的同情。这样,就让读者透过光怪陆离的现象迅速把握了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