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独特的“尾巴”2

还有一类作品,表面上似乎写的是荒诞、迷信之事,实际上作者却另有寓意,只有通过“异史氏曰”才能发现其价值所在。如《鬼哭》、《李伯言》、《僧术》、《冤狱》、《犬奸》等,都是这方面的例子。特别是像《犬奸》这类作品,不少人认为它属于“糟粕”,或芟除之,或贬斥之,恐未免失之表面。文末,“异史氏”有一段骈文“判词”,的确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甚至带有一点低级趣味。但是作品后面,“判词”前面还有一段话:“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从性质上看,这话也应属作者独有的“异史氏曰”的范畴,只此一句,便透露出作者借题发挥的无限深意。如果这种看法能够成立,恐怕对《犬奸》这类作品也应刮目相看才是。

“异史氏曰”的第三种功用是作“桥梁”,它把读者由此岸送到彼岸,让他们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这一类的“异史氏曰”往往是引申过渡、补叙发挥的内容,有些甚至可以说,达到了“喧宾夺主”的程度。像《黑兽》就是典型的例子。故事正文是转述李敬一的见闻,不足百字,讲的是虎怕“黑兽”的“异闻”,“异史氏曰”则超过了正文的字数,它由“虎怕黑兽”的故事出发,又补叙了一个“狝畏狨”的故事,似乎是发明其“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的道理。但到最后,作者突然笔锋一转:“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这种巧妙的“过渡”,不仅让读者看到了新的故事,而且带领读者登上了新的思想高峰。封建社会中,善良的百姓任官吏们鱼肉,敢怒而不敢言(当然,忍无可忍之时,揭竿而起的情况也不少见),这种现象在当时可说是屡见不鲜的。作者对此肯定深有体会,所以愿意充当这类“小民”的代言人,替他们一吐心中的块垒。《聊斋》之作,大多数似乎也可以这样看。又如《夏雪》,正文记的是丁亥年(1707年)苏州一场夏雪引出的怪异,在本事之后,作者已经点明了“由此观之,神亦喜谄,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车多矣”的主题。但还觉得意犹未尽,又写了一段远远超过正文的“异史氏曰”,先是对“下者益谄,上者益骄”的“世风之变”发出感慨,接着以康熙40多年间称呼的变化为例,印证这个结论,对于社会上骄下谄上的恶劣风气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并指出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乃是“因得贵倨者之悦”而逐渐传播开去的。最后补叙的丁亥年六月河南归德府大雪之事,犹如一记回马枪,照应前文,更是发人深省。至于像《马介甫》的“异史氏曰”附上作者所作的《妙音经续言》,以进一步阐述“惧内”这一“天下之通病”,实际是由小说而过渡到骈文,又是一种格局。虽说出自作者的偏爱,但作为一个整体,在“尾巴”中装入这么长长一篇文字,确有“尾大不掉”之嫌,从写作的角度看,是不足取的。

“异史氏曰”的第四种功用可称之为“镜子”作用,通过它,可以直接看到作者的真实的思想。小说是客观实际在作家头脑中所反映的产物。小说中当然有作家的影子,但小说所表现的思想毕竟并不等于作家的思想;像《聊斋》这样取材民间传说、又夹杂鬼狐怪异的作品就更是如此了。然而,“异史氏曰”则不同。它完全是作者思想的直接表现,从它来判别作者的思想是可靠的。如果研究作家的世界观,“异史氏曰”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材料。从这些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出,进步的世界观在蒲松龄身上占着主导地位。在反对贪官污吏、揭露科举弊病、歌颂爱情友谊这所谓的“三大主题”中,作者的“异史氏曰”都鲜明地表现出一种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倾向。譬如《王十》,故事中已表明作者对小盐贩的深切同情,在“异史氏曰”中更进一步阐明了他对政府查禁私盐的看法:

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其私者也。近日齐、鲁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则潜设饵以钓他邑之民: 其售于他邑,则廉其值;而售诸土人,则倍其价以昂之。而又设逻于道,使境内之人,皆不得逃吾网。其有境内冒他邑以来者,法不宥。彼此互相钓,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逻获,则先以刀杖残其胫股而后送诸官,官则桎梏之,是名“私盐”。呜呼!冤哉!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私之;本境售诸他境非私,而本境买诸本境则私之,冤矣!律中“盐法”最严,而独于贫难军民、背负易食者不之禁,今则一切不禁而专杀此贫难军民!且夫贫难军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盗,下知耻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尽此民,即夜不闭户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何,直当使涤狱厕耳!而官于春秋节,受其斯须之润,遂以三尺法助使杀吾良民。然则为贫民计,莫若为盗及私铸耳: 盗者白昼劫人而官若聋,铸者炉火亘天而官若瞽,即异日淘河,尚不至如负贩者所得无几而官刑立至也。呜呼,上无慈惠之师,而听奸商之法日变日诡,奈何不顽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这一篇文字,冯镇峦说是“可当一篇盐法论,读之真能洞见症结”。虽然长了点,但十分精彩,且不论其“武夷九曲,转之不穷,真是好看。后生解此,作文百发百中”(冯镇峦语),仅从思想性来看,从中可以看到作者坚定地站在“贫难军民”一边的鲜明立场,而对于官府国法,则表示了极大的义愤!他的这种思想可说是一贯的。如《红玉》中说:“官宰悠悠,竖人毛发”,《李伯言》中公然“第恨无火烧临民之堂廨”,《向杲》表示:“天下事之指人发者多矣。使怨者常为人,恨不令暂作虎!”《王大》中说:“世事之不平,皆由为官者矫枉之过正也。”如此等等,话语激烈,态度鲜明,在同时代甚至前后一段时间内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

最后,“异史氏曰”也可当作一种“足迹”,为我们提供研究作品写作时间、地点、背景等线索。因为作者常常在“异史氏曰”中顺便交代这些内容。如《男生子》的“异史氏曰”说:

按此吴藩未叛前事也。吴既叛,闽抚蔡公疑杨,欲图之,而恐其为乱,以他故召之。杨妻夙智勇,疑之,沮杨行。杨不听。妻涕而送之。归则传齐诸将,披坚执锐,以待消息。少间,闻夫被诛,遂反攻蔡。蔡仓皇不知所为。幸标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远,蔡始戎装突出,率众大噪,人传为笑焉。后数年,盗乃就抚。未几,蔡暴亡。临卒,见杨操兵入,左右亦皆见之。呜呼!其鬼虽雄,而头不可复续矣!生子之妖,其兆于此耶?

这是比较长的交代背景材料并夹带评论的例子。《李象先》、《李八缸》等均属这一类。其他如《胭脂》、《折狱》、《捉狐射鬼》、《泥鬼》、《刘姓》等作品中提到的作者的师友情况,《张诚》、《狐梦》、《五羖大夫》等则叙及作品材料来源等情况。这些内容,对于考定作者的生平交游,作品成书年代及最初面貌等问题,仍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