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简净,用笔明雅”
“叙事简净,用笔明雅”——《聊斋》的“微型小说”
近年来,“微型小说”颇为流行,大概是因为它篇幅短小而又意味深长,反映了生活节奏加快了的当今社会中人们渴望以最少的时间获取最多信息的心理吧。在对“微型小说”的研究中,也出现了一股“寻根”热,有的追溯到先秦时期的寓言、神话,有人则祖述魏晋产生的志人志怪小说。不管其最终结果如何,这总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它将导致人们对包括《聊斋》在内的中国大批文言笔记小说的重视,推进中国小说史的研究进程,这大概是没有疑问的。
所谓“微型小说”,究竟“微”到何种程度?是否如某些人说的某作家的一句话便是“最短的小说”?目前虽没有权威的界说,但我以为,微型小说起码要具备两条: 一是“微型”的,即字数要少,千字左右恐怕已经太多了一点,二要是“小说”,即具备小说的某些基本特点。
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聊斋》中的微型小说大约要占全书的十分之一以上(《聊斋》作为文言小说,字数相应还要更少一些,我们姑且把它定在五百字上下)。它们表现的内容和形式都是多种多样的。粗略归纳一下,大约可分以下几种类型:
一、 寓言式。这类小说,只是借一个故事来说明一个道理,类似寓言。如《拆楼人》:
何冏卿,平阴人。初令秦中,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何怒,杖杀之。后仕至铨司,家资富饶。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忽见卖油者入,阴自骇疑。俄报妾生子。愀然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人谓其戏,而不知其实有所见也。后子既长,最顽,**其家。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这则故事只有一百多字,可谓“微”矣。但是故事有人物,有情节,有环境描写,也有思想寄托,内涵是十分丰富的。作者在“异史氏曰”中说:“常见富贵家楼第连垣,死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也。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这是他“劝善惩恶”思想的一种表现,也是他要借这个故事来表达的中心思想。但是由于作者高明的描绘,不同的读者透过其“果报”的迷信外衣,实际上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譬如何某当县令,仅因为小民“言戆”便可将有“薄罪”的卖油郎“杖杀之”,那么,是否还有因其他原因而枉死于他的庭杖之下的冤魂呢?奇怪的是这种草菅人命的昏官,后来还得到升迁,“仕至铨司”,那么,人们对这样的政府和上级又将作何感想呢?卖油人投生为子来报杀身之仇,当然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是,如果理解为这是何某的一种老年性心理功能错乱,说明这些做了亏心事的官吏毕竟还是有点“做贼心虚”,岂不更有深意?富贵人家子弟败家**产的问题,是中国封建社会中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现象,很早就有人提出了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命题,蒲松龄巧妙地以“果报”的形式从政治上提出这个问题,实在是发人深思的。
二、 童话式。如《禽侠》:
天津某寺,鹳鸟巢于鸱尾。殿承尘上,藏大蛇如盆,每至鹳雏团翼时,辄出吞食净尽。鹳悲鸣数日乃去。如是三年,人料其必不复至,而次岁巢如故。约雏长成,即径去,三日始还。入巢哑哑,哺子如初。蛇又蜿蜒而上。甫近巢,两鹳惊,飞鸣哀急,直上青冥。俄闻风声蓬蓬,一瞬间,天地似晦。众骇异,共视,乃一大鸟,翼蔽天日,从空疾下,骤如风雨。以爪击蛇,蛇首立堕,连摧殿角数尺许,振翼而去。鹳从其后,若将送之。巢既倾,两雏俱堕,一生一死。僧取生者置钟楼上。少顷,鹳返,仍就哺之。翼成而去。
这个故事只有二百字多一点,写禽侠杀蛇救鹳雏,虽无一言半语,但惊心动魄,写得抑扬曲折,跌宕有致。“异史氏曰”剖析了鹳鸟的心理,高度赞扬了禽侠的行为:“次年复至,盖不料其祸之复也;三年而巢不移,则报仇之计已决;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可知矣。大鸟必羽族之剑仙也,飙然而来,一击而去,妙手空空儿何以加此?”可见,作品虽然写的是禽鸟,而反映的仍是人类反抗压迫、渴望报仇的心理。鹳鸟的机智和为了报仇不怕“家破儿亡”的坚强决心以及禽侠见义勇为、除暴安良的侠义精神都写得生动如见,令人敬佩。
三、 寓意式。它与寓言式不同,不是就故事本身引出道德教训,而是借一个故事寄寓作者不便言明的某种思想,是声东击西式的借此寓彼,让读者去领会小说的寓意。如《沂水秀才》:
沂水某秀才,课业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长袖拂榻,相将坐,衣耎无声。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书三四行,亦未尝审其何词。一美人置白金一铤,可三四两许;秀才掇内袖中。美人取巾,握手笑出,曰:“俗不可耐!”秀才扪金,则乌有矣。
这个故事也只有一百多字,写了三个人物,好像一场精彩的哑剧,让秀才在文字与白金面前进行了一次灵魂的考试。照理,秀才应该爱“才”,对白绫巾上的“草书三四行”产生兴趣,即使不是什么“文物”或泄漏的考题,至少可作为“书法艺术”欣赏一二,可是他却“爱钱不爱才”,仅仅把金“掇内袖中”。一个小小的动作就把他“俗不可耐”的灵魂暴露出来了。也许,秀才处在知识不值钱的当时,的确是穷怕了,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此等动作,但作为与秀才有同样遭遇的也靠“课业”为生的穷秀才蒲松龄,却对此发出了揶揄之声,认为“丽人在坐,投以芳泽,置不顾,而金是取,是乞儿相也,尚可耐哉!”末了还记叙了“友人”所说的十七种“不可耐事”,计有:“对酸俗客,市井人作文语,富贵态状,秀才装名士,旁观谄态,信口谎言不倦,揖坐苦让上下,歪诗文强人观听,财奴哭穷,醉人歪缠,作满洲调,体气若逼人,语市井恶谑,任憨儿登筵抓肴果,假人余威装模作样,歪科甲谈诗文,语次频称贵戚。”其中把“作满洲调”列入“不可耐”事,很值得玩味,而赵起杲的青柯亭本又删去这一段,就更有意思了。通观全文,固然有讽刺秀才的意思在,但似乎还有言外之意。
四、 讽刺式。如《司训》: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一日,执事文场。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教官各扪藉靴中,呈进关说。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辄藏靴中,随在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这篇文字稍长些,但也不足三百字。以如此短的篇幅,而辛辣地讽刺了聋教官与贪学使,可谓“一石二鸟”。“燕坐”呈进关说一场,于群像之中,突出两个丑类,令人于哭笑不得之余,思考许多问题。聋教官有如傀儡,还要兼做生意,本已令人齿冷,况“寄卖房中伪器”,则其人之卑劣可耻又更甚一层。然以此描绘贪赃枉法的教官,倒也是再合适不过的细节。怪不得评者要说“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了。
五、 哲理式。乍看不知命意何在,细读才知蕴含了一种哲理,的小说,堪称《聊斋》中难得的品种。如《郭秀才》写东粤士人郭某,从朋友家回来,“入山迷路,窜榛莽中”。突然听见山头有笑语,赶过去,见有十多人“藉地饮”。被邀入席后,郭“见诸客半儒巾,便请指迷。一人笑曰:‘君真酸腐!舍此明月不赏,何求道路?’即飞一觥来”,结果拉他大饮其酒,郭也“乐而忘忧”,为他们表演了口技,玩得甚是高兴。十余人也表演“踏肩之戏”:“前一人挺身矗立;即有一人飞登肩上,亦矗立;累至四人,高不可登;继至者,攀肩踏臂,如缘梯状: 十余人,顷刻都尽,望之可接霄汉。”郭正在“惊顾”之间,见他们“挺然倒地,化为修道一线”,“骇立良久,遵道得归。”事后再去看,又只见“四围丛莽,并无道路”。这篇小说写得扑朔迷离,合口技、杂技与哲理性寓意于一体,很耐人寻味。但明伦说:“迷路问路,而适为路所迷;勾留之间,蓦然惊醒,大道即在眼前耳。修身处世,皆当作如是观。”可谓知音。
六、 科学小品式。这类小说既有“微型小说”的特点,又传播了某种科学知识。如《医术》,写贫民张氏行医致富,虽有“命定”的味道,而实在乃符合“实践出真知”的真理。其医人而愈的两例,属于“瞎猫碰上死老鼠”,带有很大的偶然性和巧合性质,然菜汁解渴止嗽,疟剂使伤寒病人吐泻而愈,也并非无稽之谈。它如《狼三则》、《大鼠》等,都可使读者增长动物知识。
七、 传记式。即在史实基础上,撷取人物的某一片断精心结构而成的作品。如《杨大洪》,写杨大洪未达时的轶事,甚为传神。他自命不凡,“科试后,闻报优等者,时方食,含哺出问: ‘有杨某否?’答云:‘无。’不觉嗒然自丧,咽食入鬲,遂成病块,噎阻甚苦。”后来碰见一个道士,先掷“金”以激之,后又拍其项,使其“张吻作声,喉中呕出一物,堕地堛然。俯而破之,赤丝中裹饭犹存。病若失。”通篇不过二百多字,但写杨大洪少时致病、治病经过,揭示他急于功名、“未能恝然”于金钱的状态,生动形象,宛如图画。杨大洪即明末反阉党着名的杨涟,因参魏忠贤,被牵连下狱致死,实在可算得上是一个“英雄人物”,但他年轻时不免为功名猴急,这种“不为尊者讳”的精神也是值得肯定的。
八、 谈片式。这类小说,人物形象隐约可见,但基本上无故事情节可言,如《钱流》:
沂水刘宗玉云: 其仆杜和,偶在园中,见钱流如水,深广二三尺许。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卧其上。既而起视,则钱已尽去;惟握于手者尚存。
这个故事虽无复杂情节和生动对话,但一个贪婪者的形象跃然纸上。特别是“杜惊喜,以两手满掬,复偃卧其上”,寥寥几笔,活画出一个贪不义之财者的嘴脸。而故事中所表达的钱流如水,但人不过得其两手所握者的思想,亦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以至于稿本无名氏乙评论说是“妙义无穷”。《红毛毡》也是如此:
红毛国,旧许与中国相贸易。边帅见其众,不许登岸。红毛人固请:“赐一毡地足矣。”帅思一毡所容无几,许之。其人置毡岸上,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顷刻毡大亩许,已数百人矣。短刃并发,出于不意,被掠数里而去。
这是《聊斋》中一篇揭露外国侵略者阴险狡猾的小说,很是发人深思。以一毡之微,刻画出“红毛人”“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强盗嘴脸。联想明清以来帝国主义者的侵略行径,我们不能不惊异于蒲老先生的“先知”!这类作品还有《黑兽》、《夏雪》等,寓意甚深,只可惜小说味略差些。
王蒙说过:“微型小说应该是小说中的警句。”它要具备小说的一切特点,一切功能,一切表现手段,但是,它又要有自己的特点,最主要的是简练,达到一以当十,因小见大,言近旨远,意在言外的艺术效果。要能把别人需要成“千”上“万”字才能表达的内容和思想,浓缩在几百字的天地里,这是一种不简单的本领。冯镇峦说,“《聊斋》短篇,文字不似大篇出色,然其叙事简净,用笔明雅,……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尾,说曲折,兴复不浅也。”鲁迅也称赞它“偶述琐闻,亦多简洁”,虽不专指微型小说,但其“简洁”的特点,则是为人们一致公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