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法俱备,无妙不臻”

“诸法俱备,无妙不臻”——《聊斋》构思艺术之二: 结构模式的选择小说结构是作者最先考虑的项目之一,也是有作为的作者刻意追求的一个目标。就像造房子得先立框架一样,写小说首先要选择合适的结构模式,才有可能把作者的思想充分地表达出来。我国小说创作和批评的历史都不算短,但对于小说结构模式的问题,研究探讨的论着还不大多见。近代张行在《小说闲话》里谈到了“小说结构”,把它大致分为三种:“包括广博”,“布置精妙”,“结束离奇”。他谈的是长篇小说的结构,实际上有些并非完全是“结构”的问题。清末解弢在《小说话》里谈到欧美小说的“构局变格”时,提出了“两截法”、“前后倒置法”、“截梢作根法”等,虽然已触及了本题,可惜又语焉不详,未作发挥。这不能不是一种令人遗憾的现象。下面结合《聊斋》具体作品谈到的结构模式问题,就是试图在这方面作一点抛砖引玉的工作。

《聊斋》一书,概而言之,可以说都是短篇小说或报告文学等,实际上,分而观之,它的结构是颇为多样化的。冯镇峦在谈到《聊斋》的体制时,称赞它“诸法俱备,无妙不臻”,虽不免夸大其词,但《聊斋》结构模式的多样和选择运用的成功,的确是可见的事实。通观全书,《聊斋》的结构模式大约有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种是单线叙述式,即所谓“列传体式”。它“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仿《史》、《汉》遗法”,基本上按照时间顺序记叙一个人或一件事的发展过程。《聊斋》中这一类的结构占了较大比重。书中头一篇作品《考城隍》记的就是作者姐丈之祖宋焘冥中考城隍的故事,中间虽也夹杂了另一个“考生”张生的情况,但他不过被用来填补宋焘被格外开恩还阳期间城隍的空缺而已。总的来说,小说只写了一个人的一件事,人物、情节比较单纯,叙述也多半是按照时间先后进行。《画壁》比较复杂一些,但也主要是写孟龙潭与画中仙女萍水爱情的神奇故事,情节都是单线发展的。像《偷桃》、《种梨》、《耳中人》等小短篇,大都如此。可见这类结构尤其适合那些故事情节比较简单的作品。

第二种是在第一种基础上的发展和复杂化,姑且称之为“串糖葫芦式”。它有点像北方的糖葫芦,几只糖果子被一根竹签串在一起,彼此既相区别,又有联系。比较典型的例子是《仇大娘》。这是一篇基本上没有怪异现象的社会家庭问题小说,它写仇仲前妻之女为其家复产教弟的故事,以里人魏名的屡次加害为线索,一共写了十件事: 一、 魏名“伪造浮言”中伤仇仲继室邵氏,使仲叔欲强嫁邵氏的阴谋不能得逞;二、 魏名挑拨离间,诱使仇福、仇禄兄弟分家;三、 引诱仇福赌博;四、 阴谋陷害仇福之妻;五、 仇大娘出面复家产;六、 仇禄因祸得福娶美妻;七、 陷害仇禄,使之发配关外;八、 仇氏父子团聚,一家团圆;九、 魏名借救火而放火,仇氏由败家再复家;十、 魏名以贺致祸,二次给仇家带来灾难。这十件事,基本上是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逐一出现的,各事件之间,除了参与的主要人物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因此,可以说是一种串糖葫芦式的并列式安排。其他如《霍女》写霍女的三次嫁人,《鸟语》写道士的三次听见鸟语等等,都属于这类结构模式。这一串“糖葫芦”数量的多少可以根据需要增减,它们间的结构也比较松散,虽内容多少、作用大小有所不同,但相对独立性较大,有些逻辑联系不够紧密的甚至也可以前后互换。

第三种是两截式的结构。其特点是整个作品主要由两大块组成,但这二者之间的组成关系比较复杂,有的是前重后轻(如《贾奉雉》),有的是前轻后重(如《丐仙》),有的是平分秋色(如《苗生》),有的是相互之间有联系(如《云萝公主》),也有的并无内在的联系(如《罗刹海市》),如此等等。

两截式的结构比较典型的例子是《罗刹海市》。它以主人公马骥为中心,记叙了他在罗刹国和海市的遭际,从篇幅来看,两块材料的字数相差无几;从内容来看,两块材料之间也没有任何内在的联系: 罗刹国极力写的是美丑关系的颠倒,而海市则主要写马骥与龙女之间的悲欢离合故事。但是,由于作者构思的精巧,从罗刹国山村居民受马骥之赐,希望报答他而引出海市之事,过渡十分自然,无半点斧凿痕迹。与《罗刹海市》近似的还有《爱奴》,因为实际上,它也是以爱奴这个人物为贯串线索,讲两个基本上无关的故事: 前面讲的是鬼夫人延师教子,后面写的则是爱奴与徐生的爱情。从主题上说,有“人世不如鬼世”的寓意,并点明教育上“爱之适欲害之”的观点;从内容上说,二者有相通之处,实际上是以前一个故事作引,带出后一个故事。所以,故事的一些小漏洞(如前面多次写鬼夫人的善哭,后面却没有交代;徐生所教的鬼夫人之子,后来也没有下文),大概正是作者把它们看作是两个不甚相关故事的结果。其他如《丐仙》、《一员官》、《锦瑟》等篇,虽两块材料有主次轻重之分,但仍可看作是一种两截式的结构。

从结构演变的角度看,小说创作中这种两截式的结构法,可以看作是短篇向中长篇过渡的一种形式的残迹,细细揣摩,对于作者如何把握故事的连环推进,不使穷尽,将是大有裨益的。

第四种可以称之为双线并进式。同两截式结构相反,它始终有两条线索齐头并进,而且往往错综复杂,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短篇小说由于篇幅短小,要求结构尽可能简化,这种方式轻易不便使用,否则,很可能会因驾驭不住,把短篇搞得过于庞杂。蒲松龄在《聊斋》中也不敢常用,但偶一为之,倒也充分显示了他非凡的才能。所谓“双线并进”,可以两条都是明线,也可以一明一暗;推进的方式可以是此“起”彼“伏”(如旧小说中常用的“花开两朵,单表一枝”,“这且按下不表,再说那……”之类),也可以是“齐头并进”,即一条明线,一条暗线,同时推进,写明线时,同时就“伏”了暗线。从艺术技巧来说,后者的写法当然要更趋圆熟,更见功力。

《宦娘》就是这样一篇双线并进式的作品,写得非常成功。它从青年温如春的“少癖嗜琴”并得“布衲道人”传授而技艺大进写起,接着紧紧扣住“琴”和“情”来展开明暗两条线索。明线写温如春与良工的爱情始末: 良工偶然听到温如春鼓琴,“心窃倾慕,每冀再聆雅奏”;温如春见良工之后,也怦然心动,挽媒求婚,因其家境贫寒被拒绝。眼看好事难成,突然峰回路转,数经曲折,终于使有情人成为眷属。在展开这条线索的同时,作者精心安排了宦娘这个几乎不出场的主角的活动: 她先是利用做“鬼”的方便,故意让良工的父亲看到那首“词**”的《惜如春词》,从而产生赶快让良工出嫁的念头。但当刘公子来求婚时,她又幻化出“女舄一钩”置于公子座下,使良工父亲恶其轻薄而拒绝之;接着又把良工家的绿菊“移”到温家,让人到处传扬,造成良工与温如春“有关系”的既成事实的效果,逼得那嫌贫爱富的良工父亲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到此为止,是良工在“明”里,宦娘在“暗”里。待到宦娘在古镜前现形之后,她也从“暗”中走向“明”处,最终又“出门遂灭”,回到“暗”里去了。这一条以宦娘为主的线索主要写的是学琴,前面一大部分是为学琴而创造条件,是铺设;后面一小部分则是写学琴的具体内容,并且反过来又写良工向她学筝的事情,是收煞。妙的是这两条线忽明忽暗,以多种形式交织在一起,使其发展变得曲折多变,令人难以捉摸。它们不像铁轨式的双线平行向前延伸,距离分明,而有点像油条或麻花那样,扭结缠绕在一起。特别是结尾部分,让两条线若明若暗,令人回味无穷。宦娘说:“如有缘,再世可相聚耳。”似乎是暗示,她在学会琴技之后,来世将要投胎为人与温公子“叙旧”,这是一种由“琴”向“情”的过渡。留给读者想象的是,良工是否将要由人而鬼,与宦娘换一个位置再将故事发展的双线继续推进呢?冯镇峦极赞此篇“串插离合,极见工妙,一部绝妙传奇”,已经隐约地看到了这种双线推进写法的妙处。

此外,《聊斋》中还有“散文式”和“分合式”两种结构模式。散文式是一种小说结构的散文化,它不讲究情节和线索,而往往以人物或某种思想为中心,组成整篇小说的骨架。许多短小的篇章,多采用这种模式。如《余德》,写余德作为房客留给主人的印象,只是写了余德的家庭环境,家宴娱乐的怪异现象,以及余德留给主人的礼品——白石缸的神奇等事,颇似信手写来的散文,并没有严密组织的情节。《查牙山洞》,则是写山水的散文,可作“旅游文学”的范文。

所谓“分合式”,是在一个总的题目下分叙几个类似的故事,实际上可以看作是一种短篇小说的集锦,带有“类聚”的味道。按其性质又可分为几种: 一种是简单的“同类项合并”,把几则类似的故事集合于一个题目之下,其中较典型的有《乱离二则》、《狼三则》等。一种是先总后分的形式。如《念秧》,它先以“异史氏曰”总起,提出当时社会“人情鬼蜮”的险恶情况,然后写了两起精心策划的骗局,及其完全相反的结果。在分写两个骗局时,又采取了“分合”的形式。第一个故事写王子巽受骗的情形,是先分而后合;张姓、许姓、金姓三个骗子分别出动,盯住王子巽,最终阴谋得逞,方知三人乃是一家。这是由分而合。第二个故事写吴生得到狐友的帮助,则是先合而后分: 先总提吴生与狐友的交往,说明念秧的不足惧,然后一一写出骗子“作老娘三十年,今日倒绷孩儿”的下场。这种分合式的结构,优点是线索清楚,但是如不善把握,就有可能使作品变得枝蔓冗杂。

小说创作中常见的那种“环套式”的结构可以在故事中套故事,像链条上的环节,能够发展到无穷。这种方法一般多用于长篇,但有些短篇集子也曾采用,往往以某一个或几个人物为贯串故事的线索,实际上是一种“松散的联盟”。着名的《十日谈》、《一千零一夜》使用的就是这种结构。“环套式”与“串糖葫芦式”的区别在于: 后者各个故事之间是并列式的,而前者往往是包容式或引发式的,一个故事包含在另一个故事之中,或者一个故事是由另一个故事引发出来的。《聊斋》因为是短篇,所以“环套式”的作品甚少。有点类似的作品也有几篇,如《狐谐》,总的故事是写万福的狐女朋友能谐善谑,其中狐女讲的两个骂人的故事,虽然只是作为一种笑话出现,但不妨当作故事中的故事来看待。如第一个狐典的故事:

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辄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门户萧索。主人大忧,甚讳言狐。忽有一远方客,自言异国人,望门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门,即有途人阴告曰: ‘是家有狐。’客惧,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卧,见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骇,骤奔,急呼: ‘有狐!’主人惊问。客怨曰: ‘狐巢于此,何诳我言无?’主人又问: ‘所见何状?’客曰: ‘我今所见,细细幺幺,不是狐儿,必当是狐孙子!’”

这个笑话,有人有事有情景,又充满诙谐的气氛,是一个典型的小故事。鲁迅在谈到《聊斋》的成就时,就特地举了《狐谐》的例子。

从以上简略的介绍可以看出,《聊斋》的结构模式虽不能誉之为“诸法俱备”,但的确称得上是多样化的了。对于一个作者来说,能实践这种多样化的模式而不拘泥于某一两种固定的模式,是值得称道的。当然,结构模式的选择要由创作素材的多寡和性质来决定,而且各种模式的运用都可以出现好作品,并无高下之分,所以,《聊斋》结构模式的多样化即便不是“无妙不臻”,也足以启人思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