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奇奇,无限经营”

“离离奇奇,无限经营”——《聊斋》构思艺术之一: 层次的安排《聊斋志异·青梅》的末尾,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评价这个故事时说:“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袴。此造物之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化工亦良苦矣。”《聊斋》的着名评论家冯镇峦对此评论说:“此即作者自评文字经营独苦处。”这的确可称之为“能抓着作者痛痒处”的评语。

《聊斋》一书,继承和发扬了我国传奇文学的传统,在构思故事时,绝不肯平铺直叙,总要在“奇”字上大做文章,把一个本来平常的故事写得层峦叠嶂,波澜起伏,使人目不暇接。在层次安排的巧妙上,的确是费了“无限经营”,常常令人拍案叫绝。其“经营”之法,归纳起来,大体可分为三类:

一类是娓娓道来,变化莫测,可称为“魔幻法”。它的特点是故事发展基本上前无征兆,后难预测,不知“路”将通往何方。以《青梅》为例,它写的是书生张介受先后娶王进士的小姐及婢女青梅为妻的故事,如果平平述来,则内容既陈腐,故事也会索然无味。但是作者却运用其生花妙笔,把这个平常的故事写得花团锦簇,叫人捉摸不定。一开始交代青梅的身世便出手不凡: 程生外出归来,解带时,觉得沉重,似有物堕,随即有个漂亮的狐女自荐做他的妻子,相好了两年,生下了小女青梅。照常规,下面应是美满的家庭生活与天伦之乐了。可是,作者偏偏安排了另一种命运: 短时间内,变故迭起,程因无子,受不了戚友的嘲笑,另娶一个“人妻”,致使“狐妻”发怒,弃女离去。不久,程病死,继母改嫁,而抚养青梅的堂叔又“**而无行”,终于把小姑娘卖为婢女。这些内容,看似头绪纷繁,但也不过二百字左右,实在是交代青梅沦为“下层人物”所必需的文字。接下来,围绕着张生、青梅与王小姐三人之间的关系,展开了异常精彩的描写。先是青梅主动向小姐推荐张生,小姐虽然犹豫,最终还是“心许”了。其父母听说张生派来媒人求婚,便去征求女儿的意见,好像好事就要成功了。不料小姐的父母是对势利眼,原不过探探女儿口气,以博一笑,见女儿认真了,竟气急败坏地予以拒绝,使好事成为泡影。这以后,才有了青梅夜里自荐,经过小姐的极力支援,终于如愿以偿。小说到此,似乎又无文章可做了。但是,作者不过才开了个头。他又让王小姐经历一个由富到穷、历尽磨难才得以再与张生、青梅团聚的悲喜剧的圈子。其间还有许多小波折,总令人想象不到,曲折离奇,晃人眼目。如小姐父母死于山西宦途,竟贫而不能具葬,小姐想卖身为人妻竟不可得,因“贫者不能为而葬,富者又嫌为陵夷嗣”,无奈,只好降低身份卖身为妾。被娶过门后,读者以为她必当受辱无疑,却不料因“大妇”的“悍妒”(在这里,“悍妒”又成了药石),被“杖逐而出,不听入门”,寄寓尼姑庵中,反而得以保全。入了尼庵,本以为是是非清静之地,不料先有无赖恶少来“打门游语为戏”,后又有“贵公子”强行“致意”献殷勤。当大雨滂沱之时,听到有数人敲门,小姐以为是“贵公子”来抢人,不料却是新贵的青梅,此后,才进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真如但明伦所说:“层层疑骇,惊鬼惊神,至此列开旗门,将军突现,令人目眩神摇,笔亦跳脱欲飞。”在层次的安排上,《青梅》真可谓极尽“魔幻”之能事。王渔洋极力称赞本篇“事妙文妙,可以传矣”,是有眼光的。

第二类是平中有奇,于整齐中见参差,可谓之“布阵法”。这种作品的构思,乍看似乎杂乱无章,实际上也是深思熟虑,安排得井然有序的。就像过去打仗时布阵,对方觉得眼花缭乱,而阵主指挥却自有法度。如《续黄粱》,写曾孝廉梦中经历三生,大小事情可谓多矣,如不善把握,就要变成一盘散珠,无法集中。作者有鉴于此,又从小说特定的惩戒作用出发,以“意气”二字为一篇的主脑,前半极写其种种得意,后半则极写其种种丧气,恰如一根红线,把颗颗散珠串在一起,按时间先后,于所写事实或详或略,显得层次分明,井然有序。如一开始便写曾孝廉见到星者时,“意气扬扬”;待星者“稍佞谀之”,许他“二十年太平宰相”时,他更是“大悦,气益高”,并且推出了他为私做官的“总纲领”:“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这种近乎梦呓的话带着他果然进入了梦乡。接着便写他在梦境实施这一纲领的过程,先极写其富贵,次写其了却种种个人恩怨,于得意的高峰遇到“包龙图”的弹劾,从此转入下坡路,直至抄家发配,身死途中。后再写他冥中受苦,投胎转世,种种波澜,无不层次分明。但明伦以八股文作法解剖此篇,分为两层四节,每节又分为许多小层次,虽未脱八股气,但多少也有一点道理,可以见出作者谋篇布局、安排层次的功夫。

《西湖主》写陈明允的遭遇也是如此,但写法结构上略有不同。当陈在洞庭湖因大风覆舟、误入西湖主的领地时,在一派美好的仙境之中,作者故意设置种种曲折惊险的场面,使文势犹如洞庭之波,起伏不已。通过陈明允湖中遇险,岛上避主,园中拾巾,题诗被囚,临危遇救,极写其处境的危险,令人担惊受怕,实际上则是顺水推舟,借着层层波折,一步一步地把他推向西湖主的身边。及至化险为夷、从公主口中一一点明前事之后,再另起奇峰,补写陈明允借公主之力,所享之无限幸福。在两个大的层次里包含了许多小的层次,既参差,又整齐,也是苦心经营的结果。但明伦高度评价这篇的结构之妙:“前半幅生香设色,绘景传神,令人悦目赏心,如山**上行,几至应接不暇。其妙处尤在层层布设疑阵,极力反振,至于再至于三,然后落入正面,不肯使一直笔。时而逆流撑舟,愈推愈远;时而蜻蜓点水,若即若离。处处为惊魂骇魄之文,却笔笔作流风回云之势。……文之矫变,至此极矣!”

第三类是陡然出奇,怪异迭出,但仍有规律可循,可以称之为“屏风法”。好似无限风光,只须转过屏风之隔,便可尽收眼底。如《陈锡九》围绕陈锡九及其妻周氏女的婚姻离合故事,作者驰骋于人鬼生死之间,生出了多少离奇怪异之文!周某嫌贫爱富,当陈父有“声望”时,就巴结订为儿女亲家,待陈父“累举不第,家业萧索”之时,就想悔婚。由于女儿的坚持,便“怒以恶服饰遣归锡九”,由此,埋下了矛盾的根苗。后来,陈父母相继病卒,妻也被其父强索离婚书载之而去。到这步田地已几乎无文章可做,但作者请出了鬼神相助,让当了鬼官的陈父出面,制造出许多怪异故事。尤其是向周某索妻一节,写得波澜迭起,使害人者周某以害己告终。正如但明伦所说:“周某用尽心机,作者费尽经营。读者忽而怒,忽而愤,忽而惊,忽而哀,忽而忧,忽而惧,又忽而喜,忽而慰,忽而乐,忽而快。目不转瞬,心似悬旌,亦用尽多少目力,亦费尽多少心计。”这种效果正是作者精心布置才取得的。后来,又有锡九遇盗,失骡载金,因而致富的事,虽前面“鬼神”已有所提示,但决没想到如此安排,作者的用心,确实令人钦佩。

《聊斋》中此类安排甚多。即如短篇《周克昌》,一开始就写周克昌的失踪,及至归来,读者以为是失而复得,孰知竟是冒名顶替!“鬼”克昌以其聪敏,为周家博得官禄及美妇,后因周家逼其生子承宗祀,“鬼”克昌才蜕然而去,这是又一令人意外之处。作者还不肯罢休,再写真克昌的归来,而“顽钝如昔”,竟然坐享其成,官禄美妇一并袭之,既出人意外,又富有讽刺意味。一篇不到千字的小说也能安排三个起落的层次,做到曲尽其妙,的确很有意思。

层次安排的出奇,主要是一个材料组合形式的问题。根据人物性格的发展,故事情节的推进,看哪些材料该放在什么地方: 孰先孰后,孰轻孰重,孰详孰略,在通盘考虑的基础上巧加安排,就可以于平中见奇,产生意外的效果。蒲松龄可说是一个排列组合大师,极普通的故事“元素”,到了他的手里,都能成为富有魔力的“零件”。当然,这是“无限经营”的结果,并非随随便便把一些故事的原材料凑合在一起就可以成功的。他对于原材料的排列组合,大体上遵循了以下几个原则:

一是奇而有据的原则。从总体上看,任何奇奇怪怪的东西,都可以找到现实生活的影子,那些天马行空式的鬼狐花妖之类的描写,实际上无不打着现实生活的烙印;在层次的安排上,也没有为了追求离奇而胡编滥造的痕迹。《聊斋》虽然被人称为是一个“人鬼狐妖的世界”,但实际上,这里并没有一个独立的“鬼、狐、妖”的世界,而仍是“人”的世界。凡是鬼、狐、妖出场的地方,几乎总是伴有人的活动和人的影响。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作者深深植根于现实的明证。像前面提到的《青梅》、《梦黄粱》、《西湖主》是如此,描写狐鬼花妖的《莲香》、《巧娘》、《黄英》、《葛巾》等也莫不如此。作者总是严格按照生活的本来面貌来编织故事之网,即使带有神奇的色彩,也符合生活的逻辑。像《黄英》中黄英姐弟能够把马子才丢弃的残枝劣种变成佳花异卉,固然是借助于他们“菊精”身份的神奇,但也不过是扩大和提高了生活中园艺师技艺而已。

二是奇而有序的原则。故事安排尽管离离奇奇,但总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制、在范围着一切,这就是它的内在逻辑。 这种“序”,或者是时间的顺序,或者是空间的顺序,或者是时空顺序兼而有之。但是,这种“序”,并不是按部就班的依次推进,而往往是跳跃式的,断续式的,尤其是先果后因的倒叙法,更是经常被作者所运用。它的大致模式是: 先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然后沿着这个结果向前推进,最后才一一解开谜团,使读者有“原来如此”的感觉。如《吕无病》,一开始就写孙公子与吕无病由相识而相爱的结果,以后再从孙公子娶王天官女生出许多波折,最后才点明吕无病是鬼。其妙在于孙公子见吕无病一句话未说完,“纵声大哭,倒地而灭”,“衣履宛然”,而仍然“大异不解”,直至回家又经历一场官司之后,“始悟其为鬼”,让“谜团”的解开分为两个层次,做足了文章。

三是奇中有变的原则。一篇作品奇,不算稀奇;一部作品的大多数都奇,而且各篇之奇并不雷同,才算是真奇。所谓“苦心经营”,不仅在于一篇作品层次的巧妙安排,还在于能从全局的观念出发,对各篇作品出奇的层次安排出不同的个性特色。差不多同样的主题、人物和故事,既要出奇,又要不犯忌,这是一种需要真本事的艺术。《聊斋》中奇而有变的例子甚多,如《王六郎》与《水莽草》,同样写做鬼而有仁人之心,不愿杀人而代己,并且都写得出色,但两篇在原因、作法、思想状态、造成后果等方面都处理得互不重复,毫无雷同。这种奇中有变的办法,真是“奇而又奇”,是一门值得认真钻研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