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的“秘诀”

短的“秘诀”——《聊斋》对短篇小说特点的把握短篇小说不短,已是一个老问题了。许多同志从各方面作了理论性的探讨,是很有教益的。从创作实践出发,看看经验教训何在,恐怕也是一条路子。《聊斋》在这方面有没有可资借鉴之处呢?回答是肯定的。

本来,小说之分为短、中、长篇,并没有严格的界限,所谓短篇小说,究竟以多少字为标准,也没有权威的规定。但是,相对地说来,同样的内容,如果能够用较少的文字表达得比较清楚,总要比冗长、啰嗦受欢迎一些。古今中外一些受欢迎的着名短篇,如鲁迅的《孔乙己》(2180字)、《故乡》(4233字),契诃夫的《小公务员的死》(1596字)、《普里希别叶夫中士》(2422字),莫泊桑的《两个朋友》(4051字)、《项链》(5251字),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3339字),都德的《最后一课》(1770字)等,固然主要是以其内容精湛深刻着称,但文字的短小精练,也不失为一大优点。而它们之所以能够以不多的文字表现出丰富的内容,又是与作家熟练地把握了短篇小说的特点分不开的。

《聊斋》现存的491篇作品(实际上不止此数,因为有的一个题目下面有几则故事,如《狼三则》、《乱离二则》),并非都是短篇小说。《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矛盾论》第20条注释说:“《聊斋志异》是……一本小说集,共短篇小说431篇”,是不确切的。以今天的眼光看,《聊斋》除了短篇小说(占多数)之外,还有与小说相近的人物特写、人物传记、寓言、童话以及文坛掌故、奇闻轶事等多种体裁,而有的篇目,如《赤字》,其实是附会地记载了一次天文现象,《地震》则是一次地理现象的记录,《沅俗》歪曲地记了一个地方的风俗,《外国人》则写了一则中外交往的历史,这些就与文艺不大相干了。纪昀所谓的“今一书而兼二体,所未解也”,大概是针对这种情况而言的。当然,如果就其主要内容看,称之为“短篇小说集”也是可以的。

《聊斋》继承了我国文章短小精悍的优良传统,篇幅最长的不过四五千字,最短的只有几十个字,一般的都是一二千字左右。像脍炙人口的杰作《促织》、《画皮》、《梦狼》,都只有1000来字,较长的《婴宁》、《胭脂》,也不过3000多字,差不多只有我们现在所谓的“小小说”的字数。可贵的是,它们字数虽少而容量不小,真可以说是“尺幅千里”。那么,它的“秘诀”在哪里呢?

有的同志认为,这是由于作者使用文言文的缘故。应该承认,用文言文写作较之用白话文写作,明显地要节省篇幅。中国的言文分家,造成了文言文、白话文的区别。从现存的文字记载看,文言文使用的历史悠久,而白话文则是到了宋元才开始流行的。到明代,白话文学已达到了很高的水平。着名的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和长篇小说《水浒传》、《西游记》等,就都是用白话文写的。蒲松龄对语言艺术的把握,无论文言、白话,造诣都是很高的,他写的《聊斋俚曲集》用的是道地的白话。不但说白明白如话,就是唱词也通俗易懂。他为什么要用文言文来写《聊斋》,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以他写的《聊斋俚曲集》那样的白话文造诣,要是用来写《聊斋》,说不定其成就和影响还会更大一些。但是,认为《聊斋》的短,仅仅由于用古文,却无法解释这样的现象: 为什么同样用文言文写作,其他人却及不上《聊斋》的短小而丰腴呢?再说,即使把《聊斋》译成白话文,字数增加一倍,一般也不过三五千字一篇,以今天动辄上万字的短篇小说来比,在“短小”方面,还是略胜一筹的。因此,如果要说用文言写作也算是《聊斋》短的“秘诀”之一的话,那也只是很次要的。况且,文言毕竟是一种脱离广大群众口语的东西,早在“五四”运动时期就受到了激烈的反对,今天已不值得我们效法了。

《聊斋》做到短而丰腴的真正“秘诀”在于,作者对短篇小说这一体裁的艺术特点是把握得比较好的。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有它内在的规律和结构上的特点,正是这些,制约了它的篇幅。鲁迅曾经说过:“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的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利。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这就是说,比起长篇巨着来,短篇小说是细小而分明的“雕阑”“画础”,通过它,可以“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以小见大”,“从一滴水看大千世界”,就是它的基本特点。《聊斋》是很善于把握这些特点的。

首先是人物少。《聊斋》的多数作品每篇只写一两个主要人物。这个特点从它往往以主要人物的名字作篇名就可见出。由于人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头绪清楚,脉络也容易分明;人少,就可以腾出笔墨细致地刻画人物个性,深入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譬如着名的短篇《婴宁》主要刻画的就是少女婴宁天真可爱的形象,而王子服等人只是起一种烘托映衬的作用。又如《白秋练》写美丽的鱼精白秋练追求人间幸福恋爱的动人故事,二千多字,总共写了五个人,但着力刻画的只有主要人物白秋练一人。在突出主要人物的同时,《聊斋》对次要人物采用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手法,笔墨十分经济。只要人物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而又不显得突兀,就只在用得着的时候让他们出来,并不多花气力去介绍他们的面貌、身份、脾气、爱好以及来龙去脉之类。譬如《画皮》中的次要人物王生妻、道士和丐仙,都是需要时呼之使来,完成使命后挥之使去;而像《素秋》中的周生,《甄后》中的老妪,《刘夫人》中的玉卿,《白秋练》中的真君,《连琐》中的薛生等等,都是临时要用,随口诌出,但又显得来去自然而合理。这是一种高明而经济的办法。

其次是情节单纯。《聊斋》的许多故事都是围绕某一件事单纯发展,较少有主线副线、明线暗线多头并进的情况,所以往往显得干净利落。但单纯又不等于单薄。情节的干净利落又是与情节的跌宕多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像着名的短篇《促织》,通篇只是围绕贡给皇帝的促织做文章。先概括地介绍本来不出促织的华阴为何要“岁责常供”的起因,接着从成名接到差使写起,正面展开,几次写促织的得而复失,层层深入,把成名一家为了皇上要一头促织被弄得倾家**产、家破人亡的血淋淋画面,展现在读者眼前,写得十分集中凝练,毫无旁枝蔓节。《小翠》则又是一种情况。它写狐女小翠代父报恩、改造王太常的痴子元丰的故事,通篇围绕报恩来写,但具体的事情则有好几件: 戏弄王给谏,代王太常解危;治元丰的痴病;中间插一愤而出走的挫折,最后用为元丰物色新人以代己作结束。这些事情似乎各不相关,但以报恩为线索串起来,就如珍珠在线,熠熠生光。小翠的刚直顽皮,元丰的先痴而后慧,王太常夫妇的鄙吝骄妄,都在故事发展中鲜明地体现出来了。

有人认为,短篇小说只宜写横切面,不宜写纵剖面;只宜写生活片断,不宜写人的一生,因为那样,时间拉得长,很容易写成压缩了的中篇。其实也不尽然。《聊斋》就有不少写了纵剖面的短篇,而并不给人以中篇小说提纲的感觉。这是由于作者比较注意发挥短篇小说的长处,而避免它的短处,即在写纵剖面亦即人的历史时,人物更加精简;在刻画人物性格时只取人物全部性格中的主要一点加以描绘;在叙述或描绘人物、事件及环境时,能做到以小见大,以个别见一般,使繁简得当,详略有致。譬如《续黄粱》还不止写人的一生,而是通过曾孝廉的黄粱一梦,写了他的三生,全篇也不过三千来字。其“妙诀”就在于它只是紧紧抓住曾孝廉官迷心窍这一点来做文章,而把凡是与此无关的东西一概省略了。如《莲香》、《粉蝶》等还写了人的两世姻缘(其内容有的陈腐不足取),时间跨度也很大,但由于作者的笔触始终不离一个情字,所以也写得鲜明突出。

《聊斋》尚有少数篇章人多事繁,但也还是写得简洁明朗,眉目清楚,性格分明。如《曾友于》,写一个地主大家庭持续三代人之久内讧的故事,出场人物多达十余人,延续时间长达祖孙三代,矛盾也较为错综复杂,头绪纷繁。既有嫡出、庶出之间的矛盾,争产霸业的矛盾,也有道德和个性之间的冲突。要是稍不留神,完全可能写成一个庞杂的中长篇,但是,作者表达这些内容总共只用了三千来字。他高屋建瓴、提纲挈领地在纷乱的线索中紧紧抓住曾友于的顾全大局和忍让精神与其他人物作对照,从正面、反面、侧面以多种方式加以描绘渲染,对其他内容则不予理睬,所以,人虽多而不乱,事虽繁而不冗。不仅揭示了封建大家庭内部的分崩离析和乌烟瘴气,而且不少人物都有一定的个性,像曾友于的委曲求全,曾孝的蛮横无赖,曾成的刚烈粗直,曾仁、曾义的柔弱。即使只偶尔出场的曾继功的妻子刘氏和继业的妻子冯氏,也因负气而互相残杀,给人留下一定的印象。这样的写法不易驾驭,没有全局在胸和高度的剪裁技巧是难以臻善的。

《聊斋》的短,还与作者运用近乎白描的艺术手法密切相关。按照鲁迅的意见,“白描法”就是“和障眼法反一调: 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而已”。《聊斋》的素材多来自民间,往往带有民间的清新质朴气息。在组织结构方面,开门见山,很快进入故事;没有大段的风景描写和长篇的心理刻画;详略适度,一切与主题和人物性格无关的东西都从简从略,装腔作势和卖弄才学的描写是很少很少的。语言则十分精练,没有什么废话、空话。这些,都大大有利于《聊斋》篇幅的紧凑。

《聊斋》篇幅的短,固然与中国小说的传统和作家个人的爱好以及艺术风格的差异有关,但更重要的还在于作家对待创作的严肃认真的态度。蒲松龄写《聊斋》的时候,尚没有按字计费的稿酬制度,甚至他也没有想到要出版,大概也不存在拿它卖钱的想法。所以,他花了几十年时间“三易其稿”,精益求精,想的只是如何把小说写得好,写得动人,不断地挤掉作品中的水分,而使之愈来愈精练。当《聊斋》写成之后,作者曾给王渔洋写了一封信,一方面是希望借王的声名使《聊斋》“以游扬而传”,另方面也表达了他多方学习、精益求精的态度。信中说:“前拙《志》蒙点志其目,未遑缮写。今老卧蓬窗,因得以暇自逸,遂与同人共录之,辑为二册,因便呈进。……惟先生进而教之。”72岁时,他还“苦闲拈秃笔”。(《岁暮》)可见,他到老还在不断努力修改润饰自己的作品。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于创作是特别必需和有益的,也是《聊斋》短而丰腴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