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说书

张 岱

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书。一日说书一回，定价一两，十日前先送书帕下定①，常不得空。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②：王月生、柳麻子是也。

余听其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夬声如巨钟③，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④，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⑤。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⑥，辄不言，故不得强。每至丙夜，拭桌剪灯，素瓷静递，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说书之耳而使之谛听，不怕其不齚舌死也⑦。

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⑧，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

【注释】

①书帕：礼金。下定：预订。 ②行情人：走红的艺人。 ③勃夬（ɡｕàｉ怪）：状声词。 ④“謈”（ｐáｏ袍）：状声词，大声。 ⑤掉舌：鼓舌，开口。 ⑥呫哔（ｃｈèｂì彻必）：低声絮语的样子。 ⑦齚舌：咬舌，形容惭愧之态。 ⑧波俏：形容口齿伶俐。

【作意】

记述柳麻子说书水平之高超，突出其貌丑而心美。

【鉴赏】

鲁迅说，明末的“传奇风韵”“实弥漫天下”，“文人虽素与小说无缘者，亦每为异人侠客童奴以至虎狗虫蚁作传，置之集中”。那原因，大概当时由于资本主义因素的萌芽发展，人的价值的发现和尊重有了客观的需要，另外，一大批因为改朝换代而被抛入社会下层的文人，得以接触许多普通的百姓，并有可能产生写作的冲动。张岱之写《柳敬亭说书》，也可作如是观。

张岱笔下描写了许多奇人异士，其中柳麻子柳敬亭可说是最成功的。文字虽短，但人物形象刻画鲜明、生动，令人一见难忘。

作品首先极写其身价之高：一天说书只限一回，定价一两，而且要提前十天以上预约，否则休想请得动他！这几句先声夺人，在读者心目中奠定了一个极高的地位，因而很自然地引起了想知道个中究竟的愿望。

接着作品就以他说《武松打虎》为例，极写其身价之高乃是来自技艺之高，并非徒有虚名的“名人”的“包装”所致。他说的《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指《水浒传》）大异”，说明多有创造；而刻画入微却不唠叨，声音洪亮，神情毕现。这些当然很能吸引听众。武松店中一吼的细节，既写出武松的英雄气概，又传出柳敬亭的高超技艺，以声音写画面，令人击节。

最后作品再通过柳麻子与听客之间如何相处的描写突出他人品之高。他要求的是听众对他艺术的尊重，人格的尊重，不能因为你出了钱请我说书就可以摆出“主人”的架子，为所欲为。他的办法是：你必须仔细认真地听，我才开口；如果你在下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打哈欠，伸懒腰，我便闭口。你不尊重我，我便不睬你。只有听众进入角色，他才会拿出全副本事，把书说得“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其水平之高超就是让世上最好的说书人来听也要感到惭愧不如！他这样做，也是对听众尊重他的回报。

作者刻画柳麻子，巧妙地运用了对比法：首先是以奇丑的外貌来反衬他极美的内心世界。其次则是以极美的名妓王月生来正衬他的内心美。王月生色艺双全，但人品却与柳敬亭颇有相似之处：她虽不幸沦落风尘，但自爱自重，“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不喜与俗子交接”，“矜贵寡言笑，女兄弟、闲客多方狡狯嘲弄咍侮，不能勾其一粲”。她追求人的价值，懂得自尊，可说与柳敬亭无二，所以作者在前文与结尾两次将二人相提并论。他们两个，虽为倡优，但并不为权贵势要任意戏弄，而是充分展现了人文主义的耀眼光芒。

【补充说明】

吴伟业《柳敬亭传》载：“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盖曹姓。年十五，犷悍无赖，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挟稗官一册，非所习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则已倾其市人。……久之，过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后师从云间莫后光，莫说：“夫演义虽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不与儒者异道。故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绎之欲其安，进而止之欲其留，整而归之欲其洁，非天下至精者，其孰与于斯矣。”柳退而研修，三次而得其精髓，受到莫的肯定，称赞道：“子得之矣。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跂，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此说之全矣。于是听者傥然若有见焉，其竟也，恤然若有亡焉。”认为他“虽以行天下莫能难也”。他挟技四方，“其处己也，虽甚卑贱，必折节下之；即通显，敖弄无所诎。与人谈，初不甚谐谑，徐举一往事相酬答，淡辞雅对，一座倾靡。诸公以此重之，亦不尽以其技强也”。